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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林清玄在年轻的时游历了许多名山古刹,他发现地藏王菩萨旁侧蹲着一犬,此犬的耳朵长得很特别,一只耳朵竖着,倾听佛法妙音;而另一只耳朵是耷拉着的,时刻关注着人世间的悲哀疾苦。这只犬,有个好听的名字,叫 善听 。
中国神话传说中二郎神杨戬身边有一神兽啸天犬,曾辅助他狩猎冲锋,斩妖除魔。在《西游记》里二郎神与孙悟空大战,这细犬 照他腿肚子咬上一口,又扯上一跤 ,其状敏如疾风势如破竹,让泼猴也惧三分!
不论是沐浴佛光的善听,还是骁勇善战的二郎神,都让我对狗都产生了一丝丝的敬畏。
我第一次踏进阿婆家正值八十年代初,她住在一个叫灰山底的小村子里,黄墙土瓦,绿竹相掩。阿婆养了一只小土狗,在门口的石磨旁,它最先发现了我。起初,我不知它,它亦不识我,它嗅了嗅我的脚,就断定我是这一家子的人。它长得极瘦,以至于奔跑起来远远只看到一条尾巴。它没有名字,我喊它, 尾巴 ! 它便乐颠颠飞跑过来。
清晨,阳光像打碎了的盐菜坛子,东一块西一块地掉在竹林里,尾巴带着我钻进林子里打转,出来时人一身狗一身地粘满了苍耳,我冲着它哈哈大笑,它眯着眼吸着湿漉漉的黑鼻子不理我,仿佛说,我们都一样一样的!傍晚,我举过镰刀在山腰下的荒草坡里割草,阿婆说引火烧饭用的柴禾没了。秋草没过我的肩,我挥着镰刀一束一束地割着草,猛一抬头,淡褐色的草坡上,一轮红的发烫的夕阳正沉沉地滑下山谷,晚风轻唱,尾巴披着一身驼色毛儿闪没在荒草坡里。此刻,一犬一山一斜阳,秋虫低吟,时光绵软!
二
阿婆有一只很大的竹篮子,大到可以装下小孩。阿婆每天清早都要提着它出门,晌午归来时,带回来满满一篮猪爱吃的紫云英,毛耳朵;牛爱吃的牛筋草,高梁秆;鸡吃的野芝麻,野乔麦。阿婆二十四个节气里总是不停地在田野里,池塘边,矮山坡上寻找食物,给人准备,给鸡鸭牛猪准备,却唯独忘了给狗准备。狗是吃人吃剩下的,那时温饱刚刚解决,即使有吃剩下的,却也舍不得给狗吃。阿婆拌上半勺米糠,给鸡吃,给猪吃,因为鸡会下蛋换个盐丁,猪会长膘卖个好价钱,狗吃不吃都无所谓。
狗没有吃的,它就放下身段到鸡盆里抢鸡食,甚至到猪槽里夺猪食,即便他再饿得不行,对主人还是摇头摆尾,它相信人永远是友善的。有些狗实在没了吃的,就跑到邻居家找食,找不到就追着鸡崽鸭崽满地跑。有次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我趴在窗下看见隔壁的土花婶在路口数落, 李二拐,天杀的!俺家的鸡让你狗祸害死了,你给俺出来! 平日里热闹的李家突然没了动静,它的狗也没了声响,土花婶骂骂咧咧了一阵悻悻地走掉了。那个时候人多嘴碎,人还管不完自己的事,谁有精力管别人的事,何况那还是个畜生呢?
至此我又发现了,但凡标贴了是某某家的狗之后,这家的狗忽然又有了主人的生气。李二拐家孩子多,整天穿得破破烂烂的,他家的狗总是披着一身甩了色的黑毛,瘦得只剩一双眼睛在滴溜。黄麻子家壮劳力多,他家狗尚能吃饱,走起路来趾高气扬,和黄麻子一个神气;六滴水读过书,他的狗文文气气,不吠人,走路也不带声响。
那个时候乡下,有多少户人家就有多少条狗。狗的命运和农家紧紧的连接在一起。它白天随主人出田头上垄沟,等晚上一家人睡了,它又警觉地趴在门口看护大院。它吃不饱睡不暖,却要为主人一家苦累奔波着,所以在农村,你是找不到一只膘肥体壮的狗。
土狗,在那个年代,它扮演的角色不再是一只狗,而是一位忡心忧忧的母亲,为生计愁,为养活儿女愁。它察言观色,谨小慎微,你高兴时它的尾巴转得就像麦秆扇,你难过时,它蹲在你身边,一声不吭陪着你。它们虽然都很瘦,就像乡下的女人一样 瘦却不弱!它们常常用忧愁的目光盯着大院外的远山、竹林和来来往往的人群,却愁而不苦!
狗没有狗的样子,却有了人的味道。但凡如此,不知是狗的悲哀,还是人的幸运?
三
阿婆叫我新儿,灰山底的人都叫我新儿。这,我的狗儿,灰山底的狗儿都知道!
后来,新儿离开村子去念书,回家的日子也少了。阿婆在最后的几年时光里,一直由小叔照顾,还有尾巴的陪伴!
在我们灰山底,一个人落魄到可以没有栖身的一张床,甚至到最后没有了亲人,但他的身边终还有一只忠犬陪伴。我们村子的拾荒老人无儿无女,他骑着三轮车行驶在乡间的小巷时,车里总载着一只瘸了腿的狗儿。午后的天空,云朵像新摘的棉花,一团紧挨着一团晾着阳光。只要他来,大老远就能听到声响,人吆喝着,狗儿吠着,三轮车子哐哐作响着,显得格外热闹。最初出来围观的是一群孩子,尾随来的一群狗儿,最后是拎着鸡毛鸭毛走路吃力的老妪。此刻人叫狗吠,久久不肯离去。人们说他命贱,但他的狗不贱,至少他的狗是坐车子的。他和他的瘸狗儿不知去了多少村子,多少山野,也不知要流浪到何时?
我也曾经以为人是不会变老的,但是阿婆变老了,尾巴也老了。我常常想,尾巴一定知道阿婆的许多秘密:阿婆的双眼是因为一场突降大雨冲塌了泥屋而哭坏的;阿婆有个梳妆盒,有一面镜子一把木梳和几枚发夹,尾巴每日清晨都看见阿婆对镜梳着如雪如缎的头发,它一定也知道镜子中的阿婆有多美;阿婆也最疼我,她总给我留下她舍不得吃的零食,只有尾巴知道阿婆将米糕糖果藏在何处!她一定悄悄捎给它很多话,在围着火炉的橘色的冬天里,一只狗一个人,彼此用生命的余温照亮沉寂的黑夜!蘼草成萤,心念有光。
余秋雨先生说,中国人的灵魂深处,都藏着一个遥远的 故乡 !那么,我们的故乡灵魂藏在哪里,在山峦间的明月里,在松涛间的徐风中,还是江夜下的一片渔舟上?那都不是,我想起我的故乡,就会想到夕阳下秋草坡奔跑的尾巴,在贫寒年代里陪伴人们生计劳作的那些乡下的土狗们!它,是故乡特殊的符号,它是我打开这片记忆的钥匙
【作者简介】:杨小玲,偶有小作发表于《浙江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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