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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车退乘出来,扭头看了看车站上空,那座矗立的巨型大钟。大钟的四个面,分别朝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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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天亮还有一阵子。张大车退乘出来,扭头看了看车站上空,那座矗立的巨型大钟。大钟的四个面,分别朝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如果在白天,大钟是呈蓝色的,但这时,大钟的蓝被天空的苍灰色遮盖,你只能看到夜幕下分针和时针的大致轮廓:一个橘黄色的夹角。
凌晨五点半,还是个下垂的小锐角,显得有气无力,像赶了一宿夜路的人,现在只能迈着小碎步,慢慢走回家。
背着沉甸甸的乘务大包,拎着盛饭盒的简易袋子,拐弯抹角,老张好容易才找到了车子棚角落里,那辆自己的车子。
在这个落满灰尘的地方一呆就是四天多,这辆跟随张大车十多年的 二八永久 自行车,似乎有点儿不太乐意。
它竟然躺在了地上,和几辆同样锈迹斑斑的车子一起,搞起了集体 卧谈会 。扶起车子,拍拍座上的灰,张大车把包卡在后衣架上,饭盒搁在车把前面的筐里。
叮叮当当,磕磕绊绊,从拥挤的车子棚一推出车子,张大车就急不可耐地一翘右腿跨上去。可没骑出去十米,只听噗哧一声,后车胎泄气了。
无人看守的车子棚,不消说,是没有气筒打气的,看来只有推车而行了。
要是有辆电动车就好了。老张和妻子早就合计着,准备买辆电动车。俩人还特意去逛了几次街,看好了车型。
可接下来就犯难了,车子存哪儿?家住六楼,楼下面的车子棚早已摊位爆满,找那位看车的倔脾气大爷,又不肯通融。总不能晚上把车子背到六楼吧。再说给电动车充电也不方便。
从楼上拉那么长一根电线下去,还得隔一会儿扒着窗户看看,车子还在不在了? 想想都麻烦,还是算了。
就这辆 永久 凑合骑吧,虽说三天两头出毛病,但至少不用担心小偷。
单位自动伸缩大门内侧,并排放着两排汽车。有小面包,有桑塔纳,有乳白色的小别克,大都是私家车,保养得很好。
这些也是没处存车的?当然,搁在门卫的眼皮底下,不用担心被盗。
人和人的差别就是不一样,老张正为存电动车发愁,他压根儿就不留意汽车的事。
他不敢想象,一个早出晚归靠跑车为生计的火车司机,哪一天会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汽车?
老张走过大门口的时候,看见门卫小王趴在桌子上打盹儿。小王是张大车的徒弟,没考司机就直接改职到保卫科了。
平时上班穿一身黑蓝色保安服,加上明晃晃的肩章,大檐帽,倒比干副司机那时神气,也精神多了。
听到脚步声,小王抬起惺忪的眼,给老张一个似是而非的招呼,继续打盹儿。
单位外面的这条路,此时显得异常宽阔,那仿佛是为老张一个人准备的,以少有的慷慨为他铺展开来。
这会儿,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吧。在拥有这样机会的时候,老张却觉得已经没有激情而行的力气和勇气了。
再不是二十年前的张朝阳了,再不是那个满胸脯的豪情,满脑子的浪漫,满身力气的张朝阳了。
人过中年日过午,再宽的道路,也许已经不再和自己有缘了,那是属于别人的、年轻人的天地。他张朝阳,不,他老张,现在也只能够,拿妻子的话说,在一条道上跑到黑了。
其实,这条路是非常热闹的。
由于上下班的职工多,做生意的小商小贩,出租车司机,超市老板都看好这条路的商机,他们占据路两边的角角落落,成为这条路真正的主人。
单是路两边的简易小食摊点就有好几家。卖胡辣汤豆腐脑的,炸油条糖糕的,卖豆浆稀饭米线包子馄饨的,做鸡蛋饼的,都是些平常吃食,为那些在外面吃早餐的人,准备得应有尽有。
老张低着头只顾往前走,大部分的小吃摊还没开张呢,他常常光顾的那家牛肉汤馆才刚刚抽开门板。
肚子里的咕咕叫声在提醒着老张,可惜回来的还是早了点儿,若在火车上再熬上个把钟点,直接在街上喝碗热汤,然后回家睡觉不是正好吗?
说起这一趟车的乘务,可以说是苦辣酸甜尝遍,老张是带着满腹心事踏上出乘之路的。
四天前的夜晚,他躺在待乘室的床上,大睁双眼盯着天花板,就是睡不着。
耳朵边一遍遍回荡着的,是母亲苍老的声音:你爸在医院住着,病情虽说稳定了,他就是念叨着想见见你,抽空回来看看吧。
他是真的被眼前的两条钢轨锁住了吗?自从 父亲 中风住院,他只去过一次,匆匆撇下一点钱就被召回单位。
腰里的手机是一根绳子,绳子的那头被火车拉着,手机一响,他老张就得放下手里的一切事,走向火车,走向那两根永远走不到头的钢轨。
谁叫你干火车司机这一行呢?奇怪的是,天下所有的火车似乎总是晚点,而天下所有的火车司机却都必须早点很多去出乘。
时间被一声声的汽笛切割,你永远算不出你何时出发,何时到达的准确时刻,能够掌握这生杀大权的,也许只有高耸于车站上空的那座巨型大钟。
早练的人在五点已经起床。他们离开温暖的被窝,纷纷走上冬天的大街。有的握着拳头慢跑,有的倒走,有的在路旁花坛边的空地,开始云手、马步、单鞭,练起了太极拳。
一天的开始,没有大白天的嘈杂喧嚷,在氤氲的雾气中,天地间似乎有一种神秘,又仿佛蕴含着一种莫名的希望。
起早的人们,沉浸在朝晨的清冽之气中,有点像神话里的 人物 ,悠哉游哉。
就在所有人已经走出,或正准备走出屋子,去迎接他们新的一天的时候,我们的老张,熬了个通宵的张大车,却在盼望着家里那床温暖的被窝。现在,他显然离温暖的被窝还有一段距离。
首先得解决肚子问题。在一条马路尽头,老张终于找到了福音。那是一家早早开门营业的豆腐汤店。
他是第一个顾客。到了冬天,豆腐汤似乎成了老张的首选快餐。
早晨出乘时若能赶上,他会打一份儿豆腐汤拎到车上喝。睡觉前,也别无选择,一碗豆腐汤下肚,就能保证在被窝里美美睡上一觉。
五毛钱馍,一碗汤。老张递过去两元。
店老板是位留着山羊胡,戴白色瓜皮小帽的老头。只见他先切好泡汤的烙饼,盛在小塑料盆里。
接着从手边抓起一个大碗,顺手捏点粉条、青菜、油炸豆腐在里边,然后掀开沸腾着白豆腐块儿的大锅,用勺子撇出一勺汤来,浇进碗里。
最后加上调料,蒜汁,还有满满一小勺辣椒油,递给老张。
吸吸溜溜,嘶嘶哈哈,一碗豆腐汤下肚,一股热辣之气顿时充溢开了一夜火车的老张的肠胃,疲惫和睡意似乎被冲淡了,消失了。
也就在喝碗汤的功夫,老张猛一抬头,天色竟然大亮了。这个城市新的一天,是从火车司机老张的一碗豆腐汤开始的。
2
六点半钟。小区的家属楼就开始活跃起来。
老张首先看到的是那个遛狗的女人,她裹着玫瑰红的保暖大衣,她身后的两条小狗裹着精致的花布围腰,欢快地摇着尾巴。
在女人的呼唤声中,两条小狗精神抖擞所向披靡地冲出小区的铁门。
隔壁单元,那一对常去附近赶露水菜市的老夫妻,互相挽着胳膊和老张擦肩而过。
退休的老孙头,时常戴一顶赵本山式的蓝帽子,和老张招呼一声,一边踢着腿往小花园走去。
支好车子,把包和饭盒重新拿下来,老张开始上楼。没有灯的楼道还有些幽暗,但对于老张来说已是轻车熟路。
自从楼道灯的电费要每户均摊之后,楼道灯就再也没有亮过。
深夜回来,老张用手机屏幕微弱的萤光照路。即使摸黑儿,老张也是能准确无误上楼的,每一个转弯后有多少级台阶,他的脚上生有眼睛呢。
妻子才刚刚起床,一边洗漱一边准备着早饭。昨晚剩下的玉米糁红薯稀饭在电饭锅热着,还有几个烧饼,佐餐是腌韭花加豆腐乳。
老张关照妻子,下班回来从超市捎箱奶,孩子正长身体,不能老是稀饭烧饼的,他又挑食,营养不够怎么行。
妻子撇撇嘴说,还奶啊爷呢,马上连青菜萝卜也吃不起了。吃的东西猛涨价,家里的液化汽快用完了,你看这才几个月,一罐汽就涨了几十块。就凭你那点儿工资,能烧饼稀饭就不错了。
老张想分辩几句,想给妻子讲讲这趟车的周折,寻思一番,也就罢了。妻子会把他的话当作抱怨和牢骚,往往还没等他说完,就会回敬他一句:有本事你不干这个啊,去挣大钱啊,我们娘儿俩也跟着享两天福!
自从妻子下岗以来,就没什么好声气,她觉得家里所有的烦恼都是因为自己嫁错了人,尤其是嫁给一个就知一条道上跑到黑的跑车郎,窝囊透了。
现在妻子在一家大型超市打工,干理货员,早出晚归,累得够呛,每月也就三百多。
妻子说电话费欠费要停机了,水电费还没交,赶紧缴上。昨天收暖气费的来了,去年的就要一千多,今年恐怕更多,我说没钱等下月一块儿缴,要不咱把暖气拆了,冬天冻冻还健康呢。
老张在肚子里滚了几遍的话,被妻子的连连告急给压了回来。他下午要去医院,得给父亲再撇点钱。作为儿子,你不能病床前尽孝,总得尽点力吧。
儿子背上书包,跨出门的时候,也撂下一句话。老师说啦,班里每个同学都得订一份报刊,学习用的,明天是最后一天交钱期限。
嘿!这小子,还嫌不乱吗?
简单收拾完厨房里的杂乱局面,听着妻子噔噔噔下楼的脚步声也渐渐远了。老张这才哗的拉上窗帘,抻开被子,一头扎在床上。
窗外的车声人声透过窗户缝,丝丝缕缕送进老张的耳朵,老张觉得自己就要被某种细微的声音浮起来。
过了一会儿,整个小区仿佛都安静下来,在这个四十多平米的房间,开始纵横起老张的呼噜。
呼噜声由小到大,由弱渐强,最后化作一列快速启动高速运行的火车,载着老张驶入黑甜之乡。
3
午夜时分,接送乘务员的中巴车,嘎嘎嘎,吱吱吱,在猛然发出一阵奇怪而尖锐的笑声之后,开始把张大车送上慢慢征途。
作为火车司机,在某个时期是相当牛逼的,但是现在的火车司机就不怎么牛逼了,他老张在火车上看起来是很牛逼的,但在其它地方就很不牛逼了。
中巴车把老张和他的伙计抛到了折返段的一个角落之后,随即发出一声咯咯吱吱的怪笑,一溜烟跑了。
老张冻得直哆嗦,开始等车。左等右等,他值乘的机车就是不见踪影。两个钟点过去了,老张又听到中巴车的一阵笑声。
调度室电话通知说,老张接班的地方换了,变成了车站接班。中巴车没好气似的一耸一颠,又拉上老张咯吱到了车站。
在车站的某个角落,老张擤着清鼻涕继续等车,机车还是迟迟不来。
老张和伙计轮番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询问,对方很客气,说耐心等候,快到了。这一快,就又是两个钟点。
老张在待乘室捂的一团热气已经释放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机车终于露了头儿。
一坐在司机座椅上,老张顷刻忘记了漫长等待的尴尬,瞬间恢复了牛逼烘烘的状态。
在路上,驾驶着列车奔跑起来的时候,老张也是相当威风,可以说是威风凛凛的。
黑色,沉重,桀骛不驯,不可一世的重载列车在老张的操纵下,风驰电掣般地驶向前方。
在列车启动,加速,畅通无阻的时候,老张确乎有过几秒钟的顺畅感,自豪感,但还没开出去几站,老张的良好感觉,就开始严重缩水了。
这是一条繁忙的运输干线。旅客列车优先接发,加之货物列车的限速明显低于客车,货车就得在客车通过的间隙跑跑停停,在客车前堵后追的夹缝中求生存。
老张所在的机务段在C城,处于A城B城中点位置,他们主要担当货车牵引任务。
先从C城出发,然后往返于A城B城的三百公里之间,列车到达后,乘务员进公寓休息。
在两个公寓往返几次后,才可以回家,而这,最少也得三天以上。
由于人员紧张,在家休息的时间也就二十四小时左右。若是凌晨前后回来的,就有可能在当天晚上进驻待乘室休息,准备出乘。
在车上,老张的第一顿饭是方便面就烧饼,老张的第二顿饭是萝卜炸酱捞面条,老张的第三顿饭还是萝卜炸酱捞面条。
肉末萝卜丁的炸酱,盛在一个大玻璃瓶子里,是可以反复几次用也用不完的。
几包挂面挤在乘务包里,也是可以反复用几次也用不完的。
用饭盒煮熟的面条,兑上咸丝丝的炸酱,搅匀了,吃起来热辣辣香喷喷的,是很有滋味很耐饥饿的。
老张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追逐糖果的孩子,追着眼前的绿灯飞奔。
调度说要悠着跑,他就稍慢,调度说,要快,他就赶紧加速,调度说不让开,他就得乖乖停在车站,画地为牢地等着。
等电话通知,等红色的信号灯变绿,等白天被黑夜一点点吞没,等黑夜被晨曦慢慢唤醒。
仿佛二十多年的跑车岁月是在车上等着度过的,额上的皱纹,鬓间的白发,也是在等待中悄悄钻出来的。
第四天头上,老张牵引了一趟开往C城北站的货车,这样就可以下班回家了。
C城北站,原来是青山绿水的地方,现在几乎成了一个大运煤场,一个让煤老板们大展宏图财源滚滚的猎场。
附近煤窑的煤通过汽车运到站台,然后装上火车运走。
终于可以回家了。老张在午夜三点呼呼的北风中翘首期盼。
然而,那辆接送乘务员的汽车,还是没有影子。他和伙计靠着一睹墙,裹紧衣服,避风。
呼啸的煤灰开玩笑似的往他的脖领子里灌。想起那些搭荒车的流浪者,躲在飞速行驶的煤车上的样子,老张就不再感到等车的委屈了。
就是这样啊,世界需要煤,需要电,就需要付出代价,就需要采煤的,运煤的,就需要很多人,得像煤那样,流浪,燃烧,奔跑,去抵抗呼啸的北风,给寒冷的冬天加温。
4
当当当。是儿子中午放学回来的敲门声。
老张呼地坐起来,一看表,才九点?愣了一下,又释然而笑了。墙上的椭圆形挂钟早坏了半年了,懒得修,永远停留在九点。
反正家里有两个小闹钟,就让它停在那儿吧。如果世界上的时间也能够停留片刻,那会是什么样子?
午饭是简单的米饭炒菜。老张准备做碗紫菜蛋汤,这才发现鸡蛋没了。
妻子说加班不回来吃饭,只有两个人,凑合喝点开水算了吧,下午还要去医院呢。
去医院前,老张推着自行车到了兵兵车行,修车的老板刘兵,以前和老张一个包乘组,俩人关系挺好。
他两年前辞职干起了修车。自行车摩托车电动车,来者不拒,生意挺红火。
每次看到老张那辆破车从他面前经过,他都要嘻嘻哈哈打趣一番。
上班开着一千多万的 大车 ,就骑这种破铁丝圈啊,太有损工人阶级形象了吧! 这次,老张正色说明了来意。
刘兵怔了一下,就从里屋拿出一沓钱,递给了老张。
老张一跨上补好胎的二八永久,就猛地踩起了脚蹬。
推开三号病房的门,老张看到了穿条纹病号服的父亲。才十几天不见,老人瘦了大大一圈。眼窝,腮颊深深陷进去,头发花白一片。
不仔细看,老张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年近古稀的父亲。拥有五个儿女的父亲,老景却只能和母亲相依为命了,住在那间三十平米的老房子里,盼望着儿女能常去看看。
看看又能如何?他们总要走的,隐没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每天为生存忙碌着。
每个人,都拖着无法推卸的一大堆事,在和时间赛跑?时间,是永远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人的。
当年满大街,现在满大街,将来满大街的青春少年、红男绿女们,是不是早晚也会像眼前的父亲一样,变得病魔缠身、苍老不堪?
一样的将缩在某个不起眼的病床,等着儿女们百忙之中的片刻 恩赐 ?
第一次走进这家医院,还是父亲带他来的。那天,老张,不,是七岁的小朝阳,感冒发烧了,父亲就带他来看病。
给他量体温的是一位身材苗条的漂亮女护士,女护士和父亲认识,她热情地拉着小朝阳的手,嘘寒问暖。
那时的父亲, 幽默 ,优雅,言谈间还略略带着些属于男人的顽皮。最后,走的时候,小朝阳的手里多了一串鲜红的冰糖葫芦,是那位美丽的女护士给他的见面礼物。
那天,有洒在医院出口处的阳光,有路旁蓬勃的冬青树,有高大健壮的父亲,还有手里鲜红的冰糖串。
小朝阳举着糖葫芦,慢慢品尝着,好像品尝着世界上所有的 幸福 。
那一刻,阳光灿烂,而它永远停留在张朝阳七岁的那一天。当年孩童变老张,他华发渐生,心事满腹,此时正坐在病床前,和耳背的父亲进行着艰难的对话。
如果世界上的时间能够停留片刻,他老张愿意留住哪一刻呢?童年,少年,还是恍惚的青春时代的某一天?
然而,又有哪一天不是转瞬即逝的?
日月在消磨,好在母亲的身体还硬朗,可以照顾父亲的。
老人不愿和晚辈长期住在一起,儿女们能常回去看看,这对两位老人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叮玲玲,叮玲玲 手机的铃声,在病房显得异常响亮。
是晚间待乘的通知 老张必须在天黑前报到,进入待乘室睡觉,他将在天亮前出乘 把从兵兵车行借来的钱,塞给了母亲,老张匆匆跨上车子,开始了归程。
夕阳西下,暮色降临。喧嚣一天的城市,在下班时分显得更加忙乱而嘈杂。
汽车在嚷叫似地鸣笛,摩托车则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吆喝,慢车道上的电动车无声而飞快地穿越,在众多的自行车群中,领先起跑。
人们都在赶着回家,回到属于自己的那方鸽子笼,准备饭菜,准备为一天的忙碌做一个小结。
酒店前的台阶下面拥挤着无数锃亮油黑的小轿车。隔着酒店的大玻璃窗,你可以一瞥一楼的情景。
温馨迷人的灯光下,围桌而坐着满面红光的人们,有的伸臂猜拳,有的举杯共庆,有的一饮而尽,有的欢声笑语。
路过菜市场的时候,老张犹豫了一下。晚饭,是买菜做饭,还是捎点凉菜?
好好做一顿饭,显然时间紧张,还是买两份小菜吧。拎着一份花生米豆腐三丝,一份凉拌莲菜,还有一摞热烧饼,老张上楼来。
一眼就看见儿子背靠着家门坐在地上,胳膊抱着腿,脑袋垂得低低的。
听到脚步声,儿子抬起头,是两眼的泪光。怎么啦怎么啦?钥匙丢了,还是被欺负了?
十岁的儿子望着老张,不言语,接着挽起裤管,膝盖儿处是一片青紫,还浸着血。
原来儿子以为老张会早点回来,就没带家门钥匙。
放学一看,家里没人,就和楼下的孩子跑着玩,不慎摔了一跤。小家伙在家门口已经呆了老半天了。
有老张照顾孩子,妻子往往会在他休班时加班,今天也不例外。
七点半已过,中央台正播放天气预报节目。
给孩子简单处理一下伤口,老张开始手忙脚乱地准备晚饭,再熬一锅小米稀饭。
儿子在吃饭前,已经狼吞虎咽,提前就着花生米莲菜消灭了两个烧饼,因为有点干,又咕咚咕咚喝了一碗水。
吃过饭,准备路上带的东西,整理乘务包,提上饭盒袋子,嘱咐好儿子,给妻子打过电话。
老张留下儿子在屋里做作业,就高一脚低一脚下楼,去待乘室报到。
5
这是秋天的白桦林。一条铺满落叶的林间小路,蜿蜒着伸向密林深处。
透过稀疏的枝梢望上去,湛蓝湛蓝的天空,像水洗过似的晶莹剔透。
悠闲地靠在一张长长的木条椅上,木椅悠闲地靠在一株粗大的白桦树干上。
老张迷离的眼睛,追随着眼前飘然而下的片片黄叶。
那是一群轻盈欢快的金黄色精灵,一群春天的蝴蝶,一枚枚,一片片,仿佛凝聚了老张一生最美好的记忆和期待,它们正在老张的注视下,无言地,飘落。
你原来在这儿啊!是一声似曾相识的问候,一个温柔甜美的女中音,一位姗姗飘来的女子。
好像老张一直等待的就是她了,好像他们已经相识了几百年。
女人无声无息地坐在老张身旁,用幽怨、美丽、如水的眼神望着他。他鬼使神差,不由伸出大手,握住了女人递过来的一团绵软。
就那么轻轻地握着,握着,像握着一个随时都将融化的梦境。
女人的丝发轻触老张的脸颊,他终于动情地把她拥进怀里。
那张湿润的红唇,那弥漫的馨香,还有秋天的白桦林,纷飞的金黄叶片,湛蓝湛蓝的天空,离他越来越近了
叮咚,叮咚,叮咚,突然响起一阵反复播放的奇怪音乐 是待乘室安装的喇叭发出的,不容置疑的叫班声。
梦,醒了。
老张还在咂摸着梦中的情形,但他必须在半个小时内出乘,走向那台停放在夜色里的火车头。
离天亮显然还有一阵子。但这时候月光很好,头顶还是一轮西斜的满月呢。
老张走在出乘的路上,他扭头看了看车站站房上空,那座矗立的巨型大钟。
大钟的颜色在皎洁的月光之下,呈现出海一般的深蓝。
凌晨四点半钟,那个由分针和时针构成的橘黄色夹角,就像向上射出的箭头,又像一只,凌空欲翔的燕子。
•end•
洛阳雁阵
中国铁路作家、河南省作协会员
获第一、二届儿童文学金近奖,冰心新作奖。著有散文集《麦子的语言》、《一个人的火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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