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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纪富强
出来游走,总是因了某种原由。即便说走就走,也总会有些藉口。特别是人与名山大川亲近,不讲机缘,恐怕真的说不过去。
你何时来,何时去,携谁与共,从何处进入,于何处停留,在何处得遇何物、何人、何景,获得何种体验,受到何种启发。信不信,总是此一时,彼一时。甚至千差万别,决然迥异。
而世事之悠长,生命之须臾,人能有几回兴致不衰地重游异地?答案显而易见。原来,往往我们第一次的失望或惊艳,第一次的乘兴而游或匆忙擦肩,竟就是最终的远去与离别。
因公在成都盘桓几日,任务提前完成,就近去了杜甫草堂和摸底河河畔的金沙遗址博物馆,同伴提议剩下的时间去峨眉山,我早已心向往之,立马收拾行囊,翌日清早便坐上了当地旅游团的大巴。
市区尚未于昨夜的酒阑灯灺中清醒,客车穿过疲倦黯淡的街道,一路向着城外疾驶。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正睡得迷迷糊糊,女导游在喇叭里一声高呼,让人猛地醒转过来。
今天大家赶上了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你们要知道,我们四川人在这个季节是很难见到阳光的 可不,刚才还阴沉灰暗的窗外,此时已然晴空万里,道路两边飞闪而过的绿植鲜艳欲滴。打开窗户,风里已经遥遥有了山谷的清气。
然而,越是怀着莫大的欣喜和憧憬,事情往往越是未必如意。
车到峨眉山底,短暂缴费安检过后,径直沿着西线向上开去。但见山势越来越陡,太阳如半熟的鸡蛋黄斜挑在山尖上,满山都是层层环绕的梯田,种满久闻大名的竹叶青茶,远望绿油油、黄嫩嫩的煞是喜人,山涧里则是一条蜿蜒细长的白水,仿佛望一望便能感受到那股清冽和甘甜。
道路逶迤漫长,当两片险崖急剧增多,植被渐渐变化,我才终于意识到,这条路线原来是一直在围着峨眉山绕行,这是要径直开到雷公坪上去。而那里是登顶的必经之处,从导游图上看早已超过了山半腰。
窗外的茶树渐渐变成了灌木丛,灌木丛又变成了冷杉林。再往上走,拐过几道急弯,高大的冷杉脚下和头顶开始出现皑皑积雪,群山之巅也立时银铠加身,耸拔威严,让人深感 自然 界之奇伟奥妙:一日之内,一地之间,竟气候不齐,甚可出现风霜虹霓,露雪雨霰,亦可涵盖春夏秋冬,寒热凉暖。
果然在雷公坪处下车,游人根据需要选择购买雨衣、雨鞋和氧气袋。凭着好身板,我们则不管不顾,听清集合时间,赤手空拳,大踏步地朝着峨眉金顶进发。
一路不曾遇雨,树上却不间断地落下雪水,加之台阶积雪似融未化,所以明白了雨衣、雨鞋的功用。然而此等天气,深山野林,云绕雪环,正适合放浪形骸,生发怀古幽思。头发已经濡湿,脚底板不时打滑,再加一点微微的高反,纵使没有酒,竟也生出了三分酒意,氤氲出两分诗情和七分豪气。
逗过峨眉猴子,沿台阶向上再攀没多久,即达登顶索道处。簇拥进缆车箱,几乎一路高拔,但见冷杉雪海乃至整个世界徐徐沉降,漫天白雾随之迅速笼来,外界一切霎时陷入模糊,继而是巨大的混沌。人在无限困顿和压抑中,终于听到 铛 的一声闷响。缆车到站,开闸放人。迈腿进入室内通道,定定神没走几步,随即又像坠入无边云海。
擦擦镜片,明目壮胆,意识到周遭人多势众,且前有去者,后有来人,即使脚步踏入虚空,依然敢于继续向前。事实证明,也只有敢于迈出这几步,才会发现金顶的奥妙所在,也唯有如此才能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腾云驾雾般摸索约半里路,依稀拐过一座古亭,转身仰头竟就看到了一座俨然直插天庭的金尊巨供。
要说金顶神奇处,仿佛就在这里,刚才路上还是烟云叆叇,浓烈得几乎不能成行,然而转身看到这尊彷如擎天巨构的 十方普贤菩萨 ,视线里竟然清净起来,道路上的云烟似乎就此升腾而起,收拢缭绕到了菩萨周围,就连脚下向上的台阶都分外明朗。而最神奇的,莫过于 十方普贤菩萨 周围的那些云烟,她们层层叠叠、朦朦胧胧、连连绵绵,却又绝非能够停留片刻,而总是在菩萨身畔飞掠而过,速度之快让人一下子想到并体会到了究竟什么才叫 过眼云烟 !
快步走上台阶,仰面长久地凝视菩萨,转而回望身后来路,突然间我再次恍然大悟,为什么金顶云烟会有如此奇境,那是因为此处地形非同一般。刚出缆车时,山势峥嵘凹凸参差,尽被云雾裹挟,转过古亭,步上云阶,地势则霍然开朗,山势陡然高拔,清风倏忽而至,当得可以云开雾散,然而金顶又实在太高, 十方普贤菩萨 更是在穷尽极顶处又向苍穹探出48米,如此无遮无拦的高度,猎猎风过,烟雾自然消散,而云也成了流云。
漫步在空气稀薄但金璧辉煌的金顶,冷寂中感受到的却是峨眉山佛教文化的浓烈与厚重,俯视山下浩如烟海的俗尘凡世与渺如蝼蚁的芸芸众生,情不自禁感念上苍造化之神奇与 人生 之短暂如白驹过隙。
冥想间集合时间已到,于是沿卧云庵侧路匆忙下山。上了缆车,穿透迷雾,冷杉雪海又重新拔地而起,俨然再坠俗世凡尘,随后原路重返雷公坪,坐上大巴悄然下山。
老实说,峨眉山此行确有收获,然于我之前对峨眉山的遥想却大相径庭。这条线路,居然避开了偌大名山腹地的无数景点,错失了李白留过墨迹和典故之地,不得不说是莫大的遗憾。要知道来蜀之后,我还曾反复聆听妹妹希墨送我的正版CD,那是她好友中国古琴大师李祥霆的名作集萃,为的就是能有机会在此凭吊先贤时酝酿心境所用。所以,返程中听说经过万年寺时,感叹想要沿李太白路 吟风弄月听琴 的想法算是彻底落了空。
没办法,路是自己选的,为的是当天赶去看乐山大佛,老话说得没错:贪多嚼不烂。本以为,这次我与峨眉山的缘分到此为止,哪料从乐山看完大佛,大巴车又将我们载到了于峨眉山同属乐山市的夹江县碧云山,在迢迢青衣江畔一座二郎庙内吃素餐。
同行者大都感觉此处无名,兴致索然,疲倦之下简单参观后直奔斋堂。我走在最后面,再三追问导游才得以搞清楚,原来蜀人供奉二郎神的心态非常之虔诚,素来称二郎神为川主,且二郎神远不止印象中的三只眼、携天犬、捉妖猴那么简单,他还是平水患的神仙,还曾被奉为戏神、猎神、蹴鞠神、雷神、酒神、妓女庇佑神、儿童保护神、农耕神等等。而且中国历史上至少出现过三个二郎神,一个是李冰次子李二郎,在都江堰建设中立过大功,一个是宋真宗追授的 清源妙道真君 赵昱赵二郎,曾在嘉陵江里斩杀过行风作恶的蛟龙,第三个才是民间流传甚广的杨戬杨二郎。
据导游讲,全国各地的二郎庙供奉不一。然而此地这座 二郎庙 ,妙就妙在将以上三位 二郎 全部供奉,且还增设了李冰的尊位。我想这倒是合适的,几位 二郎 不但都与蜀地渊源甚深,且山下大水即乐山大佛脚下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流之一的青衣江,曾历代为患,祸害舟船,幸有李冰父子治水,才得以疏浚水路,时无荒年。所以,蜀地自古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怎么也离不开李氏父子的千秋功业。
去斋堂吃素,倒也丰盛,土豆丝、莴苣片、小白菜、冬瓜汤、米饭,居然还有麻婆豆腐,看来并非真的斋饭,况且时间已近黄昏。游客的确累了,七八个人慢慢无声地吃喝,并不着急赶时间。我吃得少,照例也快。饭毕步出斋堂,想独自在庙宇间逛逛。
时值春末,夕阳落山,凉气漫卷,身上微寒。慢慢走在大殿与门廊檐下,抬头睹见狭窄的天幕里,是几株高出朱墙的瘦松,微风徐来,针枝摇曳,给暮色的天空平添了几分苍凉。路过庙墙一角,走近相传宋代即有名的明目泉,禁不住掬水濯目,顿感舒爽。而后返身信步跨出庙门,绕过一对赤色石狮,下了台阶,走到偌大平整的场院。院落绿树成荫,有槐树、松树、麻柳,一律长干细枝,拔地而起,直抵半空,树冠却不阔大,叶子也都小巧地绿着,无意间走近一棵比碗口略粗的麻柳,却发现上面戴有古树名木的招牌,上面注有 麻柳、蜈蚣柳,胡桃科枫杨属,树龄:100年 ,想不到如此清秀的外形,树龄却有百岁之久,那么她一定见识过这百年来二郎庙的兴衰沉浮,看尽了山下青衣江畔的人间悲喜。
正沉思间,导游一个人走出来,似不放心我乱走,却又不好意思明说。我只待她走近,想问她可否认识这棵树,让她猜猜树龄。哪料还是她先开了口: 先生一定是个文化人,一路上问的很多问题,我都是第一次遇到,您身上有很强的文化情结。 这番话倒让我羞赧起来,正揣测她是说我附庸风雅还是恰恰相反,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更加吃惊: 您随我走吧,让那些人等着,我带你去看看峨眉山。
去看峨眉山?我没听错,可这里是夹江县,我不知道夹江距离峨眉有多远,但从车程上判断绝对不近。姑且走吧,跟随一位年轻的川妹子去看风景,不会有危险而只会有巴适!
沿着碧云山一路攀登,突然发现月亮已出来了,曾几何时到了半空,如一张单薄的饼,温亮透明,而此时山下的青衣江这才渐渐显出巨流的气势,俯视看来,二郎庙只是坐落在青衣江主流旁的一条汊流边。导游终于止步,手指斜挑,据我北方人特有的方向感判断,那里应是西南方向的天际边,兀自像游龙一样高盘着一脉深棕色的山峦。
哦,那就是夜色初笼的峨眉山。
她此时的颜色深于夜空,却并不是一味的漆黑。仔细看,那条游龙也并非只呈线形,而是虬曲错落,层层绵延,而层与层的交叠间,山色由远及近分呈白、青、黛、棕、黑色,越是远处,山势越是极尽柔美,越是近处,越是显得格外清幽。日间已知峨眉山有大峨、中峨、小峨之说,可我此刻竟连金顶何在都难以寻觅,转头去找导游,却发现她正在下山, 你愿意看就再看一会儿,不过要快,我先下去招呼他们! 单凭我 四眼 目力和孤陋寡闻,怎又可能分得清哪里是大中小峨?不过恍然间,我想起了峨眉山名字的来历,我知道千百年来一直众说纷纭,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会是此情此地,远在峨眉之外眺视,白练之上,明月之下,松林深处,夜色如水,有那疏朗的天幕映衬,渐都变为深黛的群山,不正像是妙龄女子温婉的眉宇吗? 然而,银辉洋洋洒洒,峰峦也像海浪此起彼伏,更有甚者某处还像光滑的脊背,像紧绷的小腿,像隆起的小腹,像对称的乳房。
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生怕这不雅之思会羞辱了山林,赶紧就着月色往来处疾奔。然而走夜路,最是急不得的。慢慢地走,走着,走着,耳朵就里有了咕咕的鸟鸣,有了松针的呜咽,有了江水的激流,裤管里有了露水,心中也漫上了琴声,仔细谛听是何曲调,熟悉却又陌生,怎么也寻不到名字,悚然一惊,莫不是当年李白在万年寺听过的名曲《风入松》?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我庆幸不灵光的大脑还能完整地背出这首《听蜀僧濬弹琴》,我真是太爱李白的这些诗句了!此时此刻尽情品咂,除了节令不符,其意境之大美仿佛又独得了几分。
下得山来,众人已在大巴上等候多时,我一上车,车子马上开动,但我没听到有人抱怨,真不知道好心的导游是如何做了解释。客车向着灯火辉煌的成都返程,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想的全是峨眉山深黛色的靓影。
这一夜,回到酒店,仍久久未能成眠。在网上脑补夹江县和峨眉山,竟突然发现我的淄博老乡、清代著名 诗人 王渔阳,三百多年前就曾过夹江而眺峨眉: 入夹江境,即沟塍棋布,烟村暧然,类吴中风物。 过九盘山,山临青衣江,石壁如横磨大剑,江涛奔突其下,令人骨栗。遥望大峨,秀出天半,云岚万状,积雪晶然;中峨如伛偻;少峨如拱揖。北来诸山,蜿蜒起伏,争趋峨下。
然而,最令我心动的还要属明朝大学士解缙所作的《眉山天下秀》: 峨眉春月斗婵娟,雷砰夜响空中泉。江南客子喜空翠,踏遍平羌江水边。归来梦寐绕岩壑,千花烂锦明帷幄。起来如在峨眉颠,画史新图为君作。陇西太白去不还,浣花堂草苔石斑。西川风景世间少,令人长忆峨眉山!
诗中所写无不与我心有戚戚,早知有此华章,我又何苦涂抹这等枯文?!
作者简介:纪富强,笔名弗及,山东沂源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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