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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片喽！五香豆片喽！ 洪亮的声音穿过悠长的岁月，穿透近午的阳光，直达我心底。我的眼睛有些迷离，有些恍惚，继而潮湿了。大舅站在我的面前，憨憨地笑着看着我 我揉揉眼睛，突然很想念大舅，想念大舅洪亮的吆喝声，想念大舅劳作的身影，想念大舅做的豆片。
大舅是手艺人，一辈子守着那座小型豆片加工作坊辛勤劳作，家里的柴米油盐、琐碎花销，包括嫁闺女、娶儿媳，全靠这个小手工作坊。
小时候住在大舅家里，每天天不亮大舅和大妗子便早早起床,清洗磨盘，把先天晚上泡好的黄豆洗净加上适量清水，端到磨坊里。
大舅 啾啾 地吆喝着毛驴，旋转的磨盘伴着磨碎的豆瓣沙沙的响声，一汩汩白色的豆浆汁沿着磨盘流入底层沟槽，毛驴带着沟槽里的拉子（围成半圆形的薄铁片）欢快地移动着。拉子与石槽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并将豆浆赶到出浆口。
驴子 哒哒 的蹄声和着大舅的吆喝声与金属的撞击声伴随着我童年的每一个黎明，汇成了一首 优美 的旋律，绘成了一幅温馨的乡村画卷，温润了我整个童年。
豆浆磨好后，在大锅的上方架起 吊包 ，生豆浆倒入 吊包 内进行过滤。大妗子生起灶火， 唿哒唿哒 地拉起风箱，红彤彤的火苗贪婪地舔噬着乌黑的锅底，冰冷的豆浆慢慢升温，最初的生豆子味也变成熟豆浆的浓香，渐渐地弥漫在整个屋子。
大舅将滚开的豆浆舀入早已备好的大缸内，俗语说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大舅是最神奇的魔法师，他用水瓢舀起半瓢 卤水 ，一手执瓢往缸里慢慢地倾倒，另一只手迅速搅动缸里的木棍，不一会儿，液态的豆浆便凝成了固态的 豆腐花 了。
大舅把事先准备好的 豆片模子 铺上干净的纱布，用水瓢将豆腐花搅碎舀起，均匀的撒在纱布上，厚度不足一公分，全部撒均匀后，将纱布回折，盖住撒好的豆花，再接着撒另一层豆腐花，如折扇一般，如此重复，直到整个 豆片模子 铺满为止，最后盖上木板做的上盖。
压制豆片成型是大舅最惬意的时候。他将 豆片模子 放于石台上，石台下方有一根钢筋，将压豆片的杠子一端固定，大舅则坐在杠子的另一端，有时哼着小调，偶尔也会卷起一颗旱烟，眯着眼，慢慢吸着。豆腐花里的汁水很听话的从 豆片模子 缝隙里哗哗流出，沿着石台四周的沟槽流进了下方桶里。十多分钟后，再加一块盖板继续挤压，大约三四十分钟，豆片成型这道工序也便完成了。
掀开盖板，将豆片一张一张地从 豆片模子 中取出，摞到一起。用干净的炊苕沾着热气腾腾的花椒大料盐水，均匀地撒到豆片上，再将豆片折叠起来，放在盘子里，这样美味的 五香豆片 才算做好，大舅做出来的豆片味道鲜美，水分少，因此备受人们喜欢。
待全部工序结束时已近晌午，大舅推起他的独轮车开始出去叫卖。于是大街小巷回响起大舅洪亮的吆喝声： 豆片喽！五香豆片喽！
中间歇脚时，大舅也会拿出 豆腐梆子 ， 笃笃笃 地敲着。由于大舅做买卖实在，货真价实，给足分量，所以有固定客源。老主顾们听到大舅的吆喝声都纷纷走出来买上半斤一斤的。大舅很是健谈，一边唠着家常就把豆片卖完，回到家正好赶上吃午饭。
大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他繁琐枯燥、却又知足常乐的日子。
生活 中的大舅是乐观而坚强的，由于姥姥、姥爷去世早，大舅十五岁就成家，一边要挣钱养家，一边要照顾弟弟妹妹，早早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在 自然 灾害那几年，我家没有粮食，是大舅推着独轮车，走十多里夜路为我家送上应急的口粮，使我们全家人免受饥饿之苦。
就在他完成了七个儿女的终身大事，该乐享天年时，命运却与大舅开了个不小的玩笑。
一九九五年大舅感到身体不适，小腹剧痛，又伴有尿血现象。在家人极力劝说、陪同之下，大舅勉为其难地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告诉表兄表姐：老人得了膀胱癌，做完手术还能活个七八年。
得知这一消息，亲人们 心情 十分沉重。又担心大舅有心理压力，于是对他隐瞒了病情。可这又怎能瞒得住天性聪敏的大舅呢！他早就从大家的只言片语和神态中看出了端倪，心如明镜，又不戳穿大家，还总是安慰大家不要担心。
出院后，儿女们劝他 上轮 （在农村老人不能赚钱养活自己了，儿女们开始轮流赡养伺候老人，提供吃穿用度等）安享晚年，倔强的大舅不愿过那种伸手和儿女们要钱的日子。待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又重新收拾他的磨盘，打扫他的磨坊，重返他的阵地。
于是，大街小巷又响起了大舅洪亮的吆喝声： 豆片喽！五香豆片喽！
生活总是给人以磨难，施人以痛苦，考验着一个普通人的意志。二OOO年，与大舅相濡以沫的大妗子患了心脏病，且来势汹汹，虽经多方治疗，三年后还是丢下大舅走了。为了给大妗子治病花光了大舅所有积蓄，却也没有伸手向儿女们要一分钱。
俗话说 少年夫妻老来伴，一日不见叫三遍 。大妗子的离世令大舅的 人生 雪上加霜。
然而，大舅就是大舅。经历了丧偶之痛后他又倔强地站了起来，继续他的豆片人生。大舅把做豆片当作他一生的事业，倾注了他所有的热情和心血，而且更加专注。也许是为了打发时间，也许是为了寄托哀思，也许是对生活的一种释然
转眼到了二零零六年初，一直租房子的我们开始筹划买房之事。丈夫的事业一直不好，我的工资又杯水车薪，只好四处借钱。于是想到了我母亲的娘家。
事先和老舅打过招呼，去老舅家取钱时，顺便看望了大舅，知道他身体不好便故意隐瞒了买房借钱之事。但大舅终究还是知道了，专门跑到老舅家里，从上衣兜里掏出四五百元钱，说： 我这两年的情况你们也知道，没攒下钱，就这几百块，你们先拿去用吧！也不用还我
我的胸口忽然像压了一块巨石，透不过气来。我强抑制住泪水，婉拒了大舅的好意。我强装笑脸，怕他看见我的泪水，怕他心里难受。
这就是我的大舅，爱我的大舅，让我放不下的大舅。按农村习俗我是嫁出去的女，和大舅没有上门，但终究割舍不下这份浓浓的 亲情 。在我最艰苦的岁月是这份浓浓的亲情支撑了我的坚强。
然而大舅的乐观与坚强并没有感动病魔。二OO七年大舅膀胱癌复发，医生要求立即住院手术。但是大舅拒绝了医生的建议和儿女的劝告，回到家中继续做他的豆片。
岁月就是一把无情的刀，镂空了大舅曾经强健的体魄，镂空了大舅剩余的岁月。
二OO八年正月，大舅摔了一跤，年前还在做豆片的他从此卧床不起。大舅告诉儿女们： 你们别发愁，也就伺候我两个月！ 。尽管儿女、孙儿们悉心照顾，还是应验了他自己的预言。两个月后，这位典型的倔强的中国式农民撒手人寰，永远地告别了他的豆片人生。
大舅打破了医生最初给他定的 活个七、八年 的寿命预言，身患绝症后又倔强地活了十三年。
在送大舅进入火葬炉的那一刻，掀开大舅脸上的黄布，在亲人的泪光中，大舅的脸上挂着微笑，这便是含笑九泉罢。
他最后的微笑告诉我们：他对自己的一生是满意的，他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而这也更深地意味着，勤劳质朴、乐观开朗的大舅从此真的与我们天人永隔了。
大舅的人生就像他做了一辈子的豆片，饱经磨砺，煎熬、挤压，依然韧性十足，味道醇厚，令人怀念。
豆片喽 五香豆片喽！ 我长长的一生里，始终回响着大舅浑厚而洪亮的吆喝声！
作者简介：葛桂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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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1:49: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