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王忠华
二爷，我本家的一位爷爷。
村东头，东台脚下有一口井，井好着，水也好着，四四方方的井边是用四块平整的石块，凿着好看的花纹铺砌，洁净而大方。一村子的人都吃这口井的水。
二爷家就在井的北方，地势较低，一出门，井在他眼前是突兀的。
每天，叮当，咣当，吱嘎的担水声在井边响起，便敲开了二爷家那两扇老旧的门扇。冗长，缓慢，犹如年老的二爷，矮小而干瘦，穿一身能遮盖屁股的蓝色的土布衣，佝偻着腰身在院里来回踱步。
从我记事起，二爷便没有了老婆，整天介是脸色沉闷，冷漠，毫无生气地耷拉着脸，没有丝毫的焦灼感与紧迫感，似乎与农村人常说： 火上房顶也不会着急。 笑容似乎与他从不沾边，更无从知晓赋予他笑容的面部是什么状态，与别人说话声音极低，低的有时说话还要咳几下，象似猛咳几下会为他说话壮大胆量，怯怯懦懦甚至有些麻木。
二爷爷有个姑娘，我喊她姑姑，早早地远嫁他村。少回村，以至于记不起她的模样。
二爷与自己独身的儿子国学住一起，国学，三十好几，没媳妇。
国学不像他爹，见人老爱说话，婶子，大妈叫得可欢实了，庄稼地里也是一把好手。二爷看着与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都娶上了媳妇生了孩子，急在心里，四处打探着给儿子张罗找媳妇。
终于，在三十里外小村找到一个姑娘，姑娘长得出挑，白净的肤色如新挖的莲藕，方方的脸上隐约能看到几点黑黑的雀斑，油亮的黑发不是盘髻着就是扎着小辫子，我喜欢她扎着小辫子，两条乌亮的小辫搭在肩上，或一前一后，或是两条齐齐地在后背上甩来甩去，像电影里的铁梅。
最美是她那一对小虎牙，一笑便在腮旁挤出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白白的小虎牙便露出。美丽而不俗。
自从嫁入二爷家，媳妇很少上山干活，国学象宝一般宠爱着，媳妇做饭收拾家，山上的活二爷和国学干。
有女人便有了家。
家里拾掇的洁净有序，那时日二爷走路也快了。只是还是那么一个人，沉闷，冷漠，说话极低，怯懦木讷。
有了媳妇，就急着抱孙子，养儿生子，传宗接代，这是老一辈的传统习俗，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日子还是家里炊烟袅袅，山上春播秋收。第三年的春天，说国学媳妇怀孕了，还说怀的是儿子，五月间，天气逐渐和暖，就见国学媳妇在门口遛达，有时还坐在井沿边与婶子大妈择洗菜。过不时日，我们去井边喝水，听婶子大妈说国学媳妇得病了，说病得不轻，象似接近死亡，不可医治了。后来再去井边喝水，便看到婶子大妈撩着衣襟擦拭着眼睛，说国学媳妇不行了，肚子都鼓胀得圆溜溜滴，一肚子水，一弹即破。
苦了媳妇啦，苦了这一家子啦！ 婶子、大妈淌着泪无奈地叹着气。
不几日，国学媳妇走了，去了一个叫天堂的地方。
家里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只是国学比先前说话少了，走路低着头，有时还看到他在井边偷偷垂泪。
二爷找来了风水先生，先生说重新找个地安住吧，二爷爷便弃了这个小屋，在隔不远的路南重新安了家。
新家，我去过一次，是某人在城里工作，把在村里盖的房子卖给了二爷。
新屋，临街，高高的地基似城墙般，两边高高的房屋山墙间夹着形成一个逼仄的长长的胡同，幽深，高耸，走进象有什么东西压盖着头顶，高惧的让走进的人瞬间抬头，在夜里进出胡同还有些发瘆。胡同用石块铺成一直铺到院门口，进门，另一番天地，宽宽的院落，蓝蓝的天罩着，一院子的蔬菜。
因了这些，搬入新家便很少看到二爷出门，偶尔会出现坐在胡同外面的石头上，吸着旱烟，眼光吊滞，凝视着过往的路人，少与人搭腔。
又过了几年，有媒人上门给国学说亲，说姑娘是临村，二十六七岁，只是有些精神失常，但不严重可以做饭，生孩子。
婚事敲定，没有鞭炮彩绸，国学用自行车把那姑娘带回了家。
又恢复了先前有女人的家，只是上山只国学一人，二爷还要照看家里的精神媳妇。
日子过的倒也平稳，不久新媳妇怀孕了，精神媳妇不知如何照看自己怀孕身子，二爷就又是公公又充当婆婆。
隆冬，腊月二十八，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风刺骨地刮着，精神病媳妇出院子，来来回回去了几趟厕所，二爷隔着玻璃窗子，瞅着院子里的媳妇，感觉不对劲，大冷天不回屋，在厕所里遛达什么？于是二爷便推门走进牛棚，假装给牛添草，侧耳听着与牛棚相临的厕所，总觉得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厕所传来。二爷趁媳妇出来，他走进厕所，二爷被眼前的情景吓懵了，一个大老爷们，一辈子也没看见，红红的一团肉，在厕所沿里蠕动着，还不时发出声响。此时的二爷不管那么多，脱下棉袄，包起那团肉球便抱回了家，放在炕上，不知咋办，出门喊来了婶子，婶子知道里面是个孩子，拿来剪刀剪开包裹在外的肉膜，一个健康的男婴哇哇啼哭了。
孩子的出生或多或少给这个家添了生气，二爷给孩子取名 强 ，希望他以后强大，自立吧。
孩子是二爷一把屎一把尿从小带大的，随着孩子的长大，上幼儿园，上小学都是二爷接送，孩子的衣服也都是婶子，大妈接济的。
屋漏便逢连夜雨。
随着孙子小强的长大，国学也得了一种不治之病，去天堂寻他先前的媳妇了。
国学走后，二爷没有大悲大痛，还是先前的样子，沉闷，冷漠，甚至麻木，抚养孙子是他的责任，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精神病媳妇送回了娘家，炕上只剩下了孙子小强和二爷。
瞅着空寂沉落的屋，瞅着身边的小强，老泪整夜整夜地浸湿着枕边。
再后来，一天雨夜，大爷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惊醒，推门一看，门外站着瑟瑟发抖的小强，说声： 大爷，我爷爷死了。
在陪着小强走过7年的时光，二爷就这样平静地躺在炕上，躺在小强身边，死去了。
少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这 人生 的三大劫难他都饱尝了，不知他在蛮荒尘世里是如何抗过，挨过，走过， 生活 鞭挞得他血淋淋，赤裸裸，他仍一步一挪向前走去。
偶想起余秀华的诗 人生有许多悲伤，我承担的不是全部，这样就很好 。二爷一生不懂诗，词，歌，赋，哪怕心里有一丝一点的美好暖意关照他，慰藉他，这便是支撑他一天一天地活下去的力量与勇气吧。
虽然前方是万丈深渊，荆棘丛生，固执而决绝的二爷迈过了80多岁的门槛，上帝让他渡过三劫，才允许死神把他带走，且走得那么平静，没有嘶喊、眼泪，没有鞭炮、唢呐，只有孙子小强上山送走爷爷，孤寂，沉闷，木讷的二爷连同他无人知晓他的痛、难、苦一同埋进墓穴，身边有儿子和媳妇陪伴。
希望二爷在那个世间一展与他一生无缘的笑。 |
|
发表于 2022-1-26 21:5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