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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想到，我奶奶有一个这么好看的名字。我小的时候用树枝在下过雨的地上写下过 冯玉兰 这三个字，当时觉得和其他 桂花 秀兰 荷花 等等没有什么区别，仅仅是农村妇女的寻常名字。直到有一天，一个很普通的春天的早晨，我穿过公园和小广场去上班，因为昨天的一夜春雨和春风，在公园的一大片种有玉兰花树的空地上，散落着大朵大朵的玉兰花，有乳白色的，有淡粉色的，鹅黄色的花蕊藏在里面，散发着淡淡的香甜，花朵上的纹络那么清晰，她们像从写意画里翩翩抖落的魂魄，那么美，那么充满灵气。我口中不自主地念着 玉兰、玉兰 忽然就想起了我的奶奶，那个善良、乐观、有趣的老人，就觉得我和玉兰花的这一次遇见，是冥冥中注定了的。我想我的奶奶，拥有玉兰一样的品性，尽管她可能只在画里见过玉兰。
整个童年，从一周岁倒学龄前的时间，我是在奶奶家度过的，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有一双大长腿，我记事的时候，她给我用手指比划过， 我七十二啦 。但是七十二岁的奶奶精神头很足，我们每天的日子很慢，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吃过早饭以后，奶奶用一块褐色的头巾，对角打一个结，里面装一些 干粮 ，让我斜斜的背在背上，奶奶柱一根拐棍，我扮成拐子，一个脚弹跳着，一手拉着拐棍，奶奶扮成瞎子拉着拐棍另一头就出发了。我们走遍了村子的每一个地方，东道沟、西道沟、南大坝、大沙河、瓦窑，还有我记不清的很多地方。我们最爱去的是 姑姑家 和 站上 。姑姑家有疼爱我的大姑和大姑夫，还有三个表姐妹一个表哥，那时候大姐、二姐已经嫁人，三姐在本村，我喜欢和三姐玩儿，她会讲很多的 故事 ，里面有神啊，鬼啊，又刺激又有趣，印象最深的是三姐讲的 放屁牛牛 的故事，每一次都得讲一遍，每一次都笑的很夸张。表哥的儿子比我大三岁，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的小手臂上有一块长着长长的毛，我们都管他叫 毛孩儿孩儿 ，大家没有人把他看做异类，反而觉得他天赋异禀，每一次我和别的小朋友吹牛的时候，必然会有一句 我大姑家有一个毛孩儿孩儿，是真的！ 因为我算是 毛孩儿孩儿 的表姑，而他又比我大，所以我们小孩子总是搞不清关系。有一次他语出惊人： 海霞姑姑，哥哥给孩儿闹宰（方言：意思是海霞姑姑，哥哥给你办某事。） 被大家屡次提及，前几天，家族建了一个群还有一个堂哥提到了这个笑话。回 站上 就是回我自己的家，我的爸爸妈妈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在当地开了一家小饭店，生意异常火爆，我每一次回家，除了偷柜台里的鸡蛋给隔壁的爷爷吃，还有就是在人与人的大腿间穿来穿去，反正小孩子看什么都很有趣，我还偷偷接着扎啤桶喝过扎啤。我还和奶奶去一片小树林里看 抽筋娃娃 ，她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因为从小得了怪病，她的身体和五官总是不停的抽动着，说话也很难懂，像是从喉咙里发出野兽的声音奶奶和我隔几天就去看她一次，和她聊聊天，一看到我们来，她那扭曲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泛出星光来，鸡爪子一样的手抓着奶奶的手不愿意放开，说倒伤心处，奶奶也跟着落泪。回去的路上奶奶告诉我，她的丈夫为了十棵树娶了她（当时可能是很多嫁妆了吧），但是她娘家人死了以后，她丈夫就总打她，她是个可怜人。奶奶一辈子性子温和，没有和人吵过架，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在一个阳坡坡的地方和许多老人聊天，说到一些不公平的事情和村子里的坏人坏事的时候，我奶奶也没有骂过人，只是生气的说： 你看看捏！ 这大概就表示对那些坏人坏事的谴责了吧。
我的奶奶是个苦命的人，但是她从来没有给我讲过她的难处，她的故事，我是从姑姑和我妈那里听说的。我奶奶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她的爸爸还抽大烟，在她十岁的时候把她的妈妈卖了，换了大烟钱。小时候没有人照顾，一直跟着大烟鬼的爹，风餐露宿，受尽苦楚。嫁人后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还夭折了一个儿子，在中年的时候又死了丈夫。为了儿女只好改嫁，又生了两个儿子。人口多，劳力少日子依然很穷，万般无奈只能把女儿（也就是我姑姑）给人当童养媳。我姑姑说，每次回娘家，他都不愿意走，我奶奶一直送她很远，挥手让她走，我姑姑就蹲在地上不肯走，我奶奶只好就接着往前送，多么伤心的一次次送别呀。但是所有的这些，她都没有和我说过，她的苦难，她对女儿的亏欠，仿佛都埋在最深的心底。
有时候我奶奶也有小孩子的般的调皮。我小的时候有一次在睡梦中，被我奶奶叫醒 海霞海霞你看奶奶的眼珠子掉出来了！ 我睡意朦胧中，就着月色看到奶奶的两个 眼珠子 突出了眼眶，忽然惊恐的哭了出来。奶奶笑嘻嘻的把 眼珠子 拿下来，原来是两颗杂豆，我又破涕为笑，也试着把豆子夹在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间吓唬奶奶。据说我一个20多岁的堂哥也被奶奶的这个恶作剧吓哭过。奶奶还喜欢带我去看 打发死人 （方言：指发丧），看到人家哭自己的亲人，也跟着哭。回来的路上问我： 奶奶死了，你哭奶奶不 我很认真的说 哭啊 ，然后就扯开嗓子哭： 奶奶啊，你咋死了哇···· 奶奶就很满足： 长大了，会哭了！ 我被表扬了很 开心 的弹起一条腿，牵着奶奶的拐棍 拐子拉着瞎子啦！ 奶奶86岁无疾而终，一大家族几十口的人都来发丧，比她看过的所有的 打发死人 的场面都壮观，儿孙满堂，哭声震天，那天我也扯开嗓子 嚎 了一夜，我想奶奶对我这一次的哭一定最满意。
我的奶奶冯玉兰，一个很普通的农村老人，想起她的时候，我远离家乡，我居住的城市大街路旁全是玉兰花。我曾经听过一种说法，人死后，灵魂可以分解，可以变成很多很多的事物，我的奶奶是不是变成了一朵朵的玉兰花，开在每一个春天，飘落在春风刮过的夜里，在又一个春天的时候飞上枝头？
作者：滴水西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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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1:5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