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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邹贤中
火塘，四四方方，边长一米，是湘南农村居家 生活 的好伙伴，很多日常都是围绕火塘展开的。火塘不用建，而是挖掘而成，大多安置在厨房的一隅。因为它们像水塘、鱼塘一样，是在地下挖掘而成，而其功能又是用于烧火取暖，所以被农人们形象地称之为 火塘 。农人们先是用粉石在地上画出一个边长一米的正方形，然后用镐头挖出一个二十公分深度的坑，这就成了日常生活离不开的火塘。挖火塘就地取材，只需一把镐头和铁锹再加上一身力气，用小半天的功夫就能完成。
我降临人世没几年，已有三十年光景的九间老房子让有近20口人的大家庭颇显拥挤， 父亲 下决心建新房。在农村，建新房是农人们头等生计大事，一土一木来之不易，点点滴滴都凝聚着主人的 幸福 与艰辛。新房落成后，已是寒冬，一家人喜笑颜开地搬进了新居。新房说是落成，其实并未完全竣工，我们在吃饭时冻得直哆嗦才想起忙忙碌碌竟将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火塘给忘记了。母亲和我们兄弟一边吃饭，一边因寒冷不断地跺脚，以示对父亲的不满。父亲狼吞虎咽地吃了饭，说： 今天晚上就会有一个火塘了。 父亲说干就干，他先是从屋外捡来一颗粉石，然后用卷尺在厨房的地上量好了尺寸，用粉石圈出一个边长一米的正方形。父亲力道十足，用镐头对着画过的标线开始挖坑，结实的地面在铁镐的力道之下碎成一块块小土块，土块多了之后，父亲就换上锄头，把它们拢到一起，拢起来的土块很快就成了小土堆。我和哥哥找来铁锹、钩担，帮父亲把土块铲入用竹子织成的竹筐之中，土满之后，父亲就挑出去倒掉。火塘很快就有了雏形，足够烧火取暖了，我和哥哥欢呼雀跃。然而火塘的功能不仅仅是烧火取暖，否则就太单调乏味了。如果是这样，火塘就没有诞生的价值，完全会被灶台取而代之。
新居依山傍水，屋前有一泓细水，屋后就是连绵的群山，山上有着成片的竹子。父亲很快就从山里砍来了一根直径十公分的竹子和一根硬木枝条，硬木的一端还带有钩子。父亲用锯从竹子的底部锯了一根约一米五长的竹竿，用硬木把竹节之间洞穿后，竹竿就成了一根中空的竹筒。在竹筒的上部和中下部，各用钻头钻出两个拇指粗细的洞孔来。用铁丝穿过上部的洞孔，把竹筒悬挂在火塘上方的横梁之上。横梁是一根大腿粗细的巨木，足够承受数百斤的重物。这时候，父亲又准备好一块硬木板，木板上端小，下端大，上端钻出一个孔洞，下端就用凿子凿出一个足够穿过硬木钩子的圆孔来。这一切准备就绪之后，硬木钩子和竹筒中下部的洞孔就有了用武之地。把硬木钩子依次从木板下端的圆孔和竹筒之间穿过，再用一根铁丝把硬木板的上端洞孔和竹筒中下部的洞孔连接起来，如此以来，竹筒、硬木钩子和硬木板就成了一个稳定而又可以活动的三角形，这个物什有一个形象的名字，叫做 穿筒钩 。硬木钩子用于悬挂铁锅，这种穿筒钩凝聚了劳动人们的智慧结晶，就这种简易工具还是可活动的，能上能下。硬木板和铁丝的长度是固定不变的，硬木钩子则可以上下移动。人们在烤火时，为了不浪费柴火，大多会在硬木钩子上挂一个铁锅，盛满水，水在火温之下，很快就有了热度，这些热水在湘南的冬天可是一个宝，可用于洗衣、洗菜、淘米、做饭、洗脸、洗脚。因为这火整天不熄，所以热水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日常生活所用的热水就有了源源不绝的保障。因为穿筒钩是一个既可以移动又稳定的三角形，所以悬挂两百斤的重物都没问题。当人们想烤大火时，就把硬木钩子升上去；如果想让水快速烧热，则把硬木钩子放下来，近距离接触火苗。这种简易而实用的工具，是适合农人们居家生活的，可谓大道至简。
父亲出手后，火塘与穿筒钩很快就完美地结合，有了穿筒钩的火塘才是完整的。它们就像锅与勺、秤与砣的关系，少了对方，都是遗憾。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着火塘吃饭，火苗映在身上，暖暖的，一个家就有了居家生活的烟火气和其乐融融的温馨。
火塘往往还凝聚着主人与客人之间的情谊。到了冬天，乡下已过上了难得的 犁耙入库，马放南山 的悠闲生活，走远亲串近邻成了冬日的不二选择。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虽然拿不出什么好酒好食物招待上门的客人，但是在火塘前生一把烈火就足够表达主人的热情与欢迎之意。柴火在柴垛里码着，不担心没柴烧。要是真没了，去屋前屋后很快就可以打一大把柴火回来。有没有吃，并不重要，只要火塘里的火够旺，客人就会心满意足。如果哪家主人把火塘里的火弄得半死不活，客人很快就会告辞而去。这种事情一般不会发生，所常见的多是主人与客人一起烤着大火，喝热茶，聊家常。火光把大家的脸映得红彤彤的，预示着来年红红火火的盼头。如果主人家庭宽裕，能够端出一盘炒瓜子、炒花生或者大豆什么的，那就更加完美了。火塘成了农人们冬天交朋处友的最佳去处。
火塘旁不光有我们的日常生活，不光是交朋处友的好地方，更能体现一家人的烟火气和家庭氛围。一个家庭的和谐与否，一对夫妻的感情是否真挚，往往也能在灶台与火塘之间觅见蛛丝马迹。那年，有人给年满十八的大姐说了一个婆家。湘南的农村，如是说亲，都是男方先到女方家里来走访，女方如果看上了男方，就再去男方家里回看。男人倒是收拾得油光满面，颇合大姐心意，爷爷奶奶也还中意。只是当爷爷奶奶带着大姐去男方家回看时，虽然男方家庭条件还不错，但是灶台清冷，上一顿用过的碗筷都还堆积在灶台上。已是冷天，火塘里却只有一点小火苗，伴着一点温热。爷爷奶奶的心瞬间就凉了，对婚事表示坚决反对。爷爷说，一个厨房清冷的家是很难有人情味的，夫妻之间容易出问题。事后，爷爷奶奶给大姐找了一个家庭条件一般但是有烟火气的人家。爷爷说，家庭条件是人创造的，家和才能万事兴。
前面那个男人的母亲听到了爷爷的观点，到处说爷爷老古董，说大姐没福分，并且很快娶到了儿媳妇。有些农人们不懂，也应和着她。时光如一双手，一分一秒都在揭示着事物的真相；时光也是公平的，它冷眼看人间的恩恩怨怨与分分合合，并且最终大浪淘沙还原事情的原貌，展现它的魅力与真知灼见。爷爷的观点最终得到了证实，大姐的日子蒸蒸日上，越过越好，倒是那个家庭的小两口子却常因做饭洗碗洗衣服带孩子这些琐碎的事情累积的矛盾从量变到质变，最后大打出手，以夫妻反目黯然收场。农人们这才明白了爷爷的苦心孤诣，说爷爷眼光独到，高瞻远瞩，有领导人高屋建瓴的谋略。
火塘对于大部分的家庭就是取暖、烧水，能从火塘预测一个家庭的兴衰、恩怨已是了不得。而对我来说，火塘是我文学的启蒙之地。在这里，还要说到爷爷，这个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老人勤奋好学，具有过目不忘和过耳不忘的本领。他喜欢听 故事 ，并且从各种渠道借来书籍，看完或听完了《西游记》《隋唐英雄传》《薛仁贵征东》《樊梨花征西》《封神榜》等古典长篇著作。湘南酒席之风盛行，逢红白喜事，主人们大多要唱戏，属于那个年代难得的精神娱乐。爷爷喜欢听戏，并在自己的脑海中把听来的湖南花鼓戏转换成故事，然后转述给我，如《刘海砍樵》《雪梅吊孝》《洪兰桂打酒》《朱买臣卖柴》等。
1996年前的湘南农村是没有电的，人们习惯在天黑前收工，在煤油灯下吃饭。一般来说，吃完饭也就是七点多八点这样子，人睡不着，就喜欢围坐在火塘前聊家常。家长里短是大人们感兴趣的话题，对孩子们来说，喜欢的却是听故事。爷爷就是这样给我们讲故事的，他讲《西游记》这样的章回 小说 ，讲《刘海砍樵》《蔡老娘遇十怪》这样的花鼓戏，也讲一些自编自导自演的故事。爷爷讲故事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头天晚上讲故事的起因、发展、高潮，到了最动人心弦的结局时，他却卖起了关子。记忆中最深刻的是一个冬夜，我们一家人坐在火塘前，爷爷给我们讲到了《西游记》真假美猴王那一章回，说到假美猴王把唐僧打晕并盗走了唐僧的行李，八戒和沙和尚却以为是孙悟空干的，让我不由地义愤填膺。
屋外寒风呼啸，夜黑如墨；屋内火光闪闪，忽明忽暗，照在人的身上，暖暖地，一家人围坐在火塘前听一个老人讲故事，那该是多么幸福美满的的画卷？在火光的映衬下，一切如梦似幻。我身临其境般走进了爷爷的故事里，为孙悟空的冤屈打抱不平，为沙和尚的愚昧心生惋惜，为猪八戒的挑拨离间拍案而起，为假美猴王的所作所为怒发冲冠 我想，邪不胜正，孙悟空一定会回来打跑假美猴王的。 邪不胜正 是爷爷给我讲故事一贯的美好结局。只是就在这个时候，爷爷却戛然而止了。我知道，他又卖起了关子。我太想知道孙悟空是怎么打跑假美猴王的了，就央求爷爷给我讲故事的结局。爷爷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早分解！回房早点睡觉吧。
睡觉前，我们会将火塘的火熄灭，以免浪费柴火。那些还没有烧完的木柴，大多会用火灰压灭。大家灭了火，火塘归于冷寂。我知道爷爷的性格说一不二，再央求他也于事无补，只好选择悻悻回房。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太想知道真假美猴王的大结局了。可惜，家里太穷了，连一本课外书也没有，更提别买一本很贵的《西游记》了，否则我一定要拿出小说来好好看看。没有结局，我就开始杜撰结局。我设想了无数的结局，又推翻了无数的结局。窗外朔风如刀，我的思绪天马行空。折腾了大半夜，我终于困了，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翌日一早，哥哥就把我拍醒： 老弟，赶紧起来，爷爷要讲真假美猴王的大结局啦！ 虽然湘南的冬天很冷，但我还是迅速穿衣起床，爷爷正在火塘前的铁锅里舀水，铁锅下大火熊熊，铁锅里水雾蒸腾。乡下人早上起来并不是直接吃早餐的，而是男人先做点事，女人在家做饭，这样就保证了早上那点空余时间也可以得到有效利用。爷爷正在倒热水。我说： 爷爷，讲故事，讲故事。 在暖暖的火塘旁，伴随着水雾蒸腾的气息，我听完了故事的大结局。
再后来，爷爷在火塘前给我讲了无数的故事，我和爷爷都自觉遵守了 卖关子 的规定，虽然有猫抓一般的难受，但是也有无数的希冀，更有让人动人心弦的无数遐想。不知不觉间，爷爷 卖关子 对我的作文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班上，我的作文一直被老师当作范文来念的。
火塘前的日常对孩子们来说，有故事听就够了，而大人却不行，特别是在暴风雪的天气，如果一家人围坐在火塘前，不吃点什么是难受的。爷爷最喜欢的就是烫酒喝，酒是自家酿的米酒。冬天很冷，酒虽然还没到滴水成冰的地步，但是喝下去还是能凉到心窝子里去。如要喝酒，就需要提前烫热。爷爷给我讲故事，烫酒的工作我 自然 愿意效劳。先把酒装进玻璃瓶中，把盖子盖严实了，再把瓶子放入悬挂在硬木钩子上的铁锅热水中，只消一会儿功夫，就可以拿出来喝了。烫酒得讲究火候，没烫到位，酒还是凉的，等于做了无用功；烫过头了，在高温之下，酒气挥发，就失去了口感。这个火候我是能控制好的。爷爷喝着酒，常喜欢叫奶奶拿点炒豆子或者花生来下酒，一边喝酒，一边讲故事。
对于孩子们来说，酒没有任何吸引力，他们喜欢别的东西，比如把红薯、土豆、板栗等物什放入高温的火灰中，借助高温，很快就可以把放置其中的物品烤熟。这些烤熟的食品，真正的纯天然，口味极佳。如果有了鸡蛋或者瘦肉，那简直是人间美味了。把鸡蛋用纸包好，用水打湿了，埋进火灰里，不到十分钟就熟透了。如果是瘦肉，则更有滋味，先把瘦肉切细、斩碎，均匀地撒上盐，用纸包好，用水把纸打湿，然后放入火灰中。熟了后的瘦肉，清香可口，回味无穷，让人直呼做神仙也不过如此。
日积月累地烧火取暖，火塘不会像老人步入暮年，只会更显雍容大气，倒是墙壁和穿筒钩在烟熏火燎之下逐渐变黑，并有了烟灰，这就需要人去打扫。无论如何打扫，黑的本质已然无法改变。在日积月累中，我渐渐长大，爷爷却逐渐老去，唯有那火塘，却永远不老，永远让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在他面前铺展，它亲眼见证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我与火塘的缘分在初中毕业后渐行渐远，初中毕业后，我到了南方打工，后来走上了写作这条道路。我这才明白，爷爷的 卖关子 是苦心孤诣的，那煎熬一个晚上的等待是告诉我，做人要有耐心，在浮躁的社会，没有耐心是无法成大事的。其次，爷爷 卖关子 是不想直接给我最终的答案，他更希望我自己去找答案，让我的想象力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激发，这对我现在的文学创作是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而那 邪不胜正 的美好结局也净化了我的心灵，当生活有不如意的时候，当看到社会的一些阴暗面时，我会告诉自己，正义和美好永远不会缺席，只是会迟到而已。而童年时代在火塘旁发生的日常，则成了我现在创作最好的素材，那些趣事依稀闪烁在我的记忆深处，时不时地蹦出来，一篇散文往往就是这样形成。
这些年，再回到湘南农村过年时，几乎见不到火塘了。红砖房取代土坯房成了乡村的主流，甚至不少人家还有了小别墅，腻子粉刷过的洁白的墙壁经不得烟熏火燎的，火塘这种适合土坯房的物什随之消失，唯有那深深的记忆留在心中，偶尔午夜梦回，又回到童年时代，在那里，才能再见火塘旁的日常。倒是一次过年回家，在深山中的一位亲戚家做客，竟然见到了久违的火塘。是夜，入住亲戚家，和他们围塘而坐，喜欢唱花鼓戏的主人即兴唱了一段。那歌声与竟与欢快的湖南小调截然不同，浑厚、低沉、苍凉，似能穿透岁月。歌声中，万物静默，只有火塘里的火，如曾经无数个夜晚那样，哧呼哧呼地与他唱和，共同谱写着一种古老而安逸的韵味。我知道，任由岁月流转，这种火塘终究会与我渐行渐远，最后相忘于江湖。想到这精神的图腾终将消失，那一刻，我的泪差点涌了出来。
作者简介：邹贤中，1990年生于湖南衡阳，湖南省作协会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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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1:5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