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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侯玲
我从没有意识到文化的力量如此巨大,直至我站在滕王阁前。那一天,炎热把长江不能奈何,却把我等凡夫肉身烤得烦躁。这样炎热,我哪里还有 心情 拜谒,只想像风一样轻飘飘掠过。
远远看见滕王阁的楼顶,我就嚷:我看见了。我们快回吧。真不是我轻狂狷介,没有深切感受过南昌暑热的人无权发言。这才叫水深火热。人如在热浪里游,每一处阴凉都是人 幸福 地驻地。我挪步走向滕王阁,心里说:我向你走一步,你便离我近一步。我是用生命靠近你,你可用什么回给我?
为了避开艳阳,我们沿左侧游廊行进,迂回接近走在廊下,清凉些许。站在古木参天的园子,我的心情才稍稍平静。我寻思王勃当年所见是这棵松,还是那座碑文?若全都不是,那我正前方的一段长江应留有记忆。浪花里飞舞的应该有落霞孤鹜,再过些时日这里就是秋水长天。历史,是缓缓流淌的河,人虽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只要岸还在,往昔就会被仅存的风物勾起,那些回忆的瞬间又汇流成一条河。
旧有言:藤断葫芦剪,塔圮豫章残。藤 滕 同音,指滕王阁。葫芦谐音 福禄 。滕王阁坐落于赣水之滨,被古人誉为 水笔 ,百姓无不恭敬供奉,竟有流传:求财万寿宫,求福滕王阁。塔,指颇有赣派建筑风格的绳金塔。传唐有异僧掘地得铁函,内有金绳古剑,金瓶盛舍利子,因此得名绳金塔。藤断葫芦剪,塔圮豫章残。它是暗含天意还是民间祝愿,总透着一理:滕王阁,绳金塔如神之昭示。楼阁高塔本就是入云端,它们得天地灵气,吸日月之精华,是庇护国泰民安的神圣所在。
想起这些时,头顶的暑热渐去,我想探一探这座文化宝藏,沾一沾王勃笔墨下的文化灵气。滕王阁曾储藏经史典籍,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也算是图书馆。多少年前,士大夫宴请宾客在此,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天子朱元璋鄱阳湖大胜陈友谅,阁上设宴,大臣文人赋诗填词风雅至极。这样想着,我就走得从容些。遇到外宾,略略一笑不卑不亢;看到老者,停步让其先行有礼有节。在拥挤的电梯口,我也能舌灿莲花,鼓动年轻力壮者爬楼梯,随我一行竟也是浩浩汤汤。心下甚是得意。海哥看穿我的小心思,狡黠一笑也不说破,爬楼梯的人又多了一个。如此甚好。文化名胜之地,总要多出些温良恭俭让,才不枉名楼之盛名,不是吗?
滕王阁最初为李世民之弟李元婴所建。李元婴受封为滕王,食禄于山东滕县。喜好艺术的李元婴活成俗世外的享乐之人。他初到山东骄奢淫逸,横征暴敛,大兴土木,被李世民贬到苏州,转做洪州都督。他选赣江之滨,征能工巧匠修建楼阁, 初唐四杰 之王勃因此写成《滕王阁序》,滕王阁从此跻身中国四大名楼。也有人说,李元婴用表面的骄奢放纵麻痹皇权统治者。如此看来,李元婴在各地大肆土木,看似安逸享乐实乃韬晦之计。
历史留给后人说,言之成理就有可能。今天,我能肯定的是历史记住李世民和滕王阁的时间一样久,甚至后者从游览休闲角度讲,远远高于太宗皇帝,那岂不是李元婴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人民心里?这样一想,历史就耐人寻味了。活着,是什么让人记住了你我?是文字,是文化,是被人自愿的口口相传,代代纪念,这才是历史选择的一鳞半爪。
十四岁的王勃,初生牛犊,他提笔夺了阎都督女婿宿构文章的风头。这是多么年轻气盛才华横溢,这是青春在自信中闪光。据说,阎公女婿记忆力过人,当场否定王勃为原创。王勃是多么的 开心 啊,他镇定自若,甚至让众人有机会疑惑。终于在阎公女婿确定此序无诗时,王勃提笔写下《滕王阁诗》,这事犹如神助,可说到底也是实力扛鼎。有人说:才华是内裤,不能见人就说有。可当有人挑衅你的底线时,才华是真正能为你打拼,让你的尊严不受侵犯。有人每读《滕王阁序》就要叹息,王勃英年早逝。我怎么每一次读都欣喜呢?若没有这一次年轻的冲动写诗拔头筹,王勃就能避免溺水?若不写这锦绣文章,王勃平庸活过期颐之年,那又如何,时至今日几个人记得王勃?我总是赞叹当年的滕王阁盛宴,幸好少年王勃没有怯懦,没有退让,这一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作不仅是王勃的盛名,也成就了滕王阁。就让我们欢快的诵读,畅想千年一瞬,再慨叹重复张爱玲的一句话:出名要趁早。滕王阁遇到王勃,真好!王勃遇到滕王阁,真真好。
我眼前之滕王阁,和王勃所见已成远亲。远得模糊,远的只剩三个字的 滕王阁 和一篇骈文典范《滕王阁序》。宋、元、明、清,滕王阁历次兴废,先后修葺达28次,可新修的滕王阁从没有阻碍我们追寻历史。就像人类的老祖母是一只叫 露西 的猿,我们致敬露西,我们缅怀祖先,我们在意的是穿越时空的精神。我站在滕王阁,能看到张天师,慧远和尚的影子;戏台前,能看到汤显祖在排练《牡丹亭》,他们都以不同的形式活在这里。甚至看那幅磨漆画《白蝶百花图》,我都能想到喜好艺术的李元婴。面对如今的滕王阁,他应该微微颔首。无论几场大火烧, 滕王阁 三个字刻入人心。无论时间辗转多久,文字记住的东西要超越时空。
阁楼下,我抱住一座石刻神兽。它线条粗犷得我难以辨认出模样,我俯身贴住它,不是听它耳语,是听到墙外的长江水滔滔。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淘尽了, 世间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歌是这样唱,我也是这样想。人活到末了,也要和五官隐去的神兽一样。我们要被人记住的,只是生命里偶然闪出的那束光。我对着神兽笑,估计彼此目光交汇,也闪过了一道光。
我在滕王阁出口的长廊上读诗。一方方碑文像一面面人像,这些古人今人不用说话,他们的文字隽永深沉,灵动飘逸。只要诗文还在,哪怕这滕王阁被火焚的烟灰不剩,谁又会真的忘记?
一座建筑的生命是砖瓦骨架,灵魂却是 诗词 文化。生命会消亡,唯有精神永流传。飞鸿踏雪泥,终是有来去。阁中帝子今何在,只看往来无白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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