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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欲之舟:《金锁记》与《沉香屑•第一炉香》呈现的两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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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27 18:26: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摘 要:《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梁太太”与《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作为从封建家庭走出来的女人,在上海与香港这两座极具代表性的大都市中拥有的是全然不同的人生。但从情欲的角度看,这两个人物形象有极大的可比性——她们代表着情欲的压抑与放纵两个极端。本文在以曹七巧与梁太太为中心梳理两部小说的故事情节的基础上分析“蝴蝶标本”与“蜘蛛”两个意象的隐喻意义,最终落脚在心理扭曲造成的两个女人不同的人生境况及引发的哲理思考上。
关键词:《沉香屑·第一炉香》 《金锁记》 曹七巧 梁太太 蝴蝶标本 蜘蛛
旧式家庭的礼教制度与沦陷区的现实生活,让张爱玲对封建宗法体制下举步维艰的女性与在“西风东渐”的历史潮流下放纵扭曲的女性有着发人深省的理解。她的作品塑造了众多鲜活、生动的女性形象。《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梁太太”与《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作为从“老中国”走出来的女人,在上海与香港这两座很有参照意义的都市中呈现着两种全然不同的人生形态,但从情欲的角度看,这两个人物形象有极大的可比性,她们代表着情欲的两个极端——压抑与放纵。深度分析这两个人物形象有助于接近张爱玲的女性情欲观。

“了解一个作家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就极有可能了解一个作家试图讲述什么,并通过这次讲述达到什么目的。”①不同的家境,或许已为曹七巧与梁太太截然不同的人生埋下了伏笔。“咱们二奶奶家是开麻油店的”②,张爱玲通过丫头凤箫的话交代出七巧低微的家世与小家碧玉高攀簪缨望族的婚姻现实。梁太太的家世虽然没有直接交代,但从对薇龙的描述中可以间接看出,葛家是“中产之家”,薇龙“也是娇养惯的”③,那梁太太自然也是娇养惯的,比起靠了一张麻油店的柜台生活的七巧显然优厚许多。《史记》中范蠡在讲述两个儿子时说:“是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岂知才所从来,故轻弃之,非所惜吝。”④一个人童年或少年时的经历,往往会对他后来的人生产生重要的影响。曹七巧与梁太太家庭背景的不同从根本上决定了她们对于“黄金”的不同态度,进而影响了两个人寡居后的人生。
自然,一种结局的生成必然受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七巧是被卖到姜家的,比梁太太自愿出卖青春多一份无奈。哥哥曹大年来走动时,七巧道:“我只道你这一辈子不打算上门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顾我的死活。”长安订婚那天她又说:“我自己是吃过媒人的苦的!”七巧与兰仙商量长安的婚事时又说:“我娘家千不该万不该跟姜家結了亲,坑了我一世。”这种种可见七巧是被迫用自己的青春换了黄金,这黄金不只属于她自己,更属于躲在她背后的封建家庭。梁太太则如一个目光长远的谋士,“力排众议,自愿嫁给一个年逾耳顺的富商做小,专候他死”⑤。她的人生充满明确的目的,种种决定都是来自于对现实的清醒认识,步步为营,“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清朝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
等到她们寡居,那用青春做的投资得到的丰厚回报便成了她们最重要的所有。“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七巧开始了自己的人生。梁太太也一样,“他死了,可惜死的略微晚了些——她已经老了,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作为男权社会下的女性,丈夫的离世不只意味着客观上的束缚解除,更意味着她们将取代丈夫成为新的“男权”,获得支配权利的同时也得到了男性的自由。此时,对待拿青春换来的“黄金”,七巧与梁太太却呈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为了守住黄金打造的锁,七巧不惜将旧日的春思对象赶走,“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因为猜疑,她撕碎了最后一张通向欲望之舟的船票,她的情欲随着打翻的酸梅汤“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液漏—— 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多少日日夜夜,守着一个毫无生机的肉体,她想的也是他,只有他一个人能让她离开那度日如年的生活,她等啊等,等到“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终于把他等来了,可她又用黄金打成的锁劈杀了他,同时也将自己锁进深深的囚牢。像梁太太那样,明知他们不是真心,他们要么是爱她的钱,要么是爱她身边的女孩,可她装作不知道,游走在他们之间得到那点虚伪的温存,在短暂的满足中填补自己“永远不能填满”的“饥荒”。“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梁太太懂得花钱,自己青春不再,但金钱可以买来无数“讨人”,年轻貌美的女人买无数张情欲之舟的船票,在一次次的满足中享受着剩下的空虚的人生。七巧只有一张,在三十年的煎熬中她亲手绘制了它,又亲手把它撕碎,留给她的只有黄金造的孤独和猜疑。

《金锁记》中的“蝴蝶标本”与《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蜘蛛作为两个实体性意象,“与故事整体构成相似性的关系,统领甚至可以之命名这个故事”⑥。“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定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作为一生的写照,七巧正是这只飞不出禁欲的黄金匣子的蝴蝶标本,她也曾经试图鲜活起来,可一切都是徒劳的。自己做一个标本的同时,她下意识地拉住自己最亲近的儿女,她不能忍受女儿得到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更不能忍受忙碌一生仅剩的男人被别的女人抢走。“长白在外面赌钱,捧戏子”,七巧不在意,直到“渐渐跟着他三叔姜季泽逛起窑子来”,她才慌了手脚,手忙脚乱地替他定亲。七巧怎能容忍她余生中唯一的男人离开自己的视线呢?孩子在家里她更容易控制些,至少她可以天天看到他,这时她对男性的情欲已经转移到长白身上。她窥探他们的房事,她不停地讽刺芝寿,她要折磨她,她要让一个年轻的女子变成自己一样的标本,要将自己曾经忍受过的一切变本加厉地施加给芝寿。芝寿死后,她也不放过娟姑娘,直到她“吞了生鸦片自杀了”。这两个女人到死都被她困在自己的“玻璃匣子里”,陪她做“鲜艳而凄怆”的“蝴蝶标本”,她终于如愿以偿地独有了长白。她对长安也是一样,她毁了她的学业,想方设法不让她成亲。一句“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劈杀了一段美好的姻缘。与其说七巧是一个母亲,倒不如说她是个利己主义的独裁者。而梁太太呢,她在小说中的惊艳出场便是躲在面网之下,“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⑦。蜘蛛结网捕捉猎物,而梁宅里的年轻女子就是梁太太结成的网。金钱买不到青春常在,但她可以“买进一个讨人”,利用这些年轻的鱼饵吊那些能给予她满足的男子。她从睇睇手里抢来乔成爵士,从薇龙的美梦里劫走卢兆麟。“不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称了心了,自己的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的过活罢,肥水不落外人田。”这是睇睇对梁太太的无情揭露,更是对蜘蛛结网捕食的生动描述。

《金锁记》的故事发生在上海,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已是国际化的“魔都”,但姜宅却并未真的融入上海的现实生活,它是遍地潮流里的一座孤岛,继承了传统中国深宅大院的特色,充满了封闭、阴暗与腐朽没落的味道,是“穷途末路的封建世家移植在十里洋场中的封建大庄园”⑧。上海的繁华、西方文明的传入没有给这个封闭的所在投进一丝亮光,而是成全了这座孤岛,让它在繁华的大都市里上演着古中国的一幕幕人性悲剧。而《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梁宅地处作为殖民地的香港,充满了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气息,梁宅是“洋场社会”中的交际场,这里时时笙歌曼舞,小姐、太太、老爷们享受着物质的富足与性欲的糜烂。可以说梁宅比姜宅有很大的进步,西方文明的曙光已经照进封闭的中国宅邸,带来物质的富足与丰富的同时也将中国几千年文明束缚的女性情欲的枷锁悉尽打碎。可这现实的变化真的能带来理想中的幸福吗?自然,梁太太比七巧幸运得多,她有机会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可她的结局仍旧是在性欲的河流中沉沦。与曹七巧作为“强迫性神经官能症”的“消极禁欲”⑨相比,梁太太性欲的过度放纵也不是理想的人性。因此可以说,七巧与梁太太始终是作为性欲“收”“放”两端的心理扭曲的典型形象存在的。当薇龙在情感游戏中受挫时,她想到的是上海,这个代表着传统中国的内地城市,她想到冰冷的镇纸,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⑩。她甚至试图回去,回到上海,回到封建父权统治的她那上海的深宅大院中去,上海的葛宅与姜宅又有什么实质区别吗?她终究还是选择留下了。梁太太呢,她曾试图跳出这疯狂的情爱游戏吗?她不是没有经历过薇龙那样的被戏耍,小说开始就讲到她怎样被人利用。可她丝毫没有受伤,她已经完完全全属于这个没有真情的世界,她看透了一切,狠毒到可以为自己一时的欢愉牺牲任何人,哪怕是自己侄女的终身大事都可以当成一只留住年轻情人的诱饵,这是多么大的悲哀啊!
张爱玲的小说并不刻意揭露封建传統对人性的泯灭或讽刺封建家长制对青年的无情残害,她总是专注于讲好一个关于男人与女人完整而有意味的故事,故事的含义,即这个故事所引发的关于人生的哲思,往往在无心插柳中自然显现出来。如果将情欲比喻成茫茫人生中的一叶扁舟,七巧无疑是无奈地目送它渐渐驶远的一个,而梁太太则永远傲立船头,享受着她所想得到的一切。纵观七巧与梁太太的一生,她们失去了青春,得来了财富,并试图用这些财富弥补曾经的空缺,七巧在情欲的压抑中扭曲了心理,梁太太则在情欲的放纵中失去了良知,那永远填不满的“饥荒”自然会一直折磨着她,让她在不断地结网中度过余生。七巧与梁太太一步一步走进“没有光的所在”,那没有真爱的世界,一个个心理扭曲的怒人又岂能有真正的幸福?
① 刘杰锋:《“故事下的故事”——张爱玲作品的叙事分析》,《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
② 张爱玲:《金锁记》,《张爱玲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17页。
③⑤⑦⑩ 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9页,第35页,第5页,第47页。
④ 〔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117页。
⑥ 刘俐俐:《张爱玲隐喻性小说艺术与中国文学传统》,《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
⑧ 黄德志、郁颖:《张爱玲小说中的公馆意象分析》,《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8期。
⑨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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