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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时间以来,诗人沙马奔走在极端贫困的边缘。有一阵子被查出病症,经常去医院,承受肉体痛苦和昂贵的医疗费。“月光下,我手拿一包药物/弯着腰,穿过闲散的面孔回家/与疾病周旋这么多年/仿佛一次次的战争与和平”(《药物与疾病》),描述的正是这种状况。后来夫妻俩皆失去工作,还要抚养儿子,并尽可能让他上好一点的学校。问题是,诗人养活自己尚且困难,养家糊口谈何容易!在这种困境中,且不说写诗,即便是谈诗,都成了一种奢侈。然而,沙马正是在这种极度贫困的“奢侈”中开始了对于诗的独特思考,找准自己的写作坐标,进而走出别人的阴影。距他完成诗歌蜕变又过去了十余年,笔者欣喜地看到,沙马的诗有了自己的骨骼和心跳,自己的呼吸和节奏,足以自立于圈子盛行的诗坛之外,困境反而成了他写作的矿藏、潜动力、词象以及反讽的镜像,从而使他的诗歌呈现出人在这个世界的境遇,人与世界的关系,以及人在不断与命运周旋的过程。
由此我想到“境遇”。活在这个世界的人都处于特定的境遇中,诗人对境遇尤其敏感。但境遇对于诗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人们却不甚了了。一句“愤怒出诗人”,似乎可以概括一切。一句“在贫瘠的年代,诗人何为”,便成了打发一切问题的命题。人们往往习惯于这种权威的名言或定律而懒于思考,以至于无法揭开“境遇”与诗人写作之间存在的更深关联。
在我看来,境遇至少存在三个层面的含义:其一当然是指生存状况。贫穷固然可以摧垮意志薄弱的诗人,但比贫穷更可怕的是周围人的嘲讽和唾沫。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全民下海大潮中,羞于谈诗或耻于与诗人为伍,我见得太多了〔那个年代诗人的生存指数下降到了零度,很多诗人放弃了写作转而经商、从政,这无可厚非。但安庆的诗人群体是个例外。他们三五一伙地在密室谈诗,交换诗作,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沙马位于西门老城地带的单身居所,一度成了诗人麇集的隐秘去处。那片比棚户区好不了多少的贫民窟混杂且拥挤,灰蒙蒙的一片,屋檐低矮得伸手可及,很容易让人想到“草根”和“民间”。但那儿经常高朋满座,谈锋甚健,聊诗也聊女人。那时候大家碰面不谈几句诗,便觉得枯燥无味。诗确乎有点像鸦片,你会慢慢“中毒”,并且变得不可救药。倘若让沙马在诗和女人之间二选一,我想他大约会选诗。这大约是他四十岁才迎娶新娘的原因。对沙马而言,诗歌才是他唯一的宗教,是他的信仰。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如何解释他在贫困中一直坚持写诗的深层原因。
夜晚的月光从西边一角照射进/简陋的房间,妻子/蛇一样的扭曲地睡在垫着/草席的床上(虽然/8月7日已经立秋,但/空气还是那么灼热/妻子在郊区的一个工业园里/干着火热的玻璃工/在日夜劳作中渐渐干枯/她沉睡的姿势,似乎/没有了血液。而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头野兽/今天忽然来了劲儿,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我摇摇头,回转身走了几步/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冷冻啤酒/张开嘴巴一口气喝下/熄灭了心火,再慢慢睡在妻子旁边
——《日记》
这首诗让我想起美国小说家卡佛的作品。它呈现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惨淡境况,非过来人不可深味。这场景也许更适合写散文或者小说,用诗呈现它的难度可想而知。如今有不少诗人玩弄词语成瘾,搞点小技巧小灵感,搞点匪夷所思的奇怪拼接便自以为是,有的还受到追捧。诗人不敢或不能直面生存,那是诗人的悲哀。沙马的妻子下岗后在玻璃厂上班,据他说是在高温四十度的车间工作十小时以上,劳动强度大,这肯定会影响夫妻生活。沙马这首诗写得逼真而微妙,将性意识与怜惜、无奈、自惭混合在一起,把控得相当好。这样的诗还有《给父亲》《讣告》《致谢辞》《挽歌之八》
境遇的第二个层面指向文化场域)文化场域指向独特的自然风貌、人文景观和地域文化,比如江南、西部戈壁、津沪和塞北,甚至也包括特定的文化圈子。文化场域对于诗人写作的影响是巨大的。很难设想:昌耀若不是因祸得福地从江南来到西部高原,他不可能写出那些气势恢宏、苍茫卓绝的诗作;查海生若不是从怀宁乡下来到北大融人那个人文圈,汲取异质而横阔的文化背景从而拉开与乡土的距离,诗史上可能就不存在“海子”这个诗人了。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文化场域是诗人生长成型的内在土壤,对于培植诗之灵魂是不可或缺的,而且不能简单地通过阅读得到。沙马一直生活在皖江的一个古城里,浸润在逼仄、实用、偏重戏曲、精于算计的文化氛围里,这是他的不幸抑或有幸呢?在一个相对瘠薄的文化土壤上生长,出道早而成名晚也就不奇怪了。这些年我发现沙马有一大长处,这就是他对于市井、世态和人性的观察相当敏锐独到,其触角擅长伸人那些正统的、假象的、自以为是的领域,提取某个切片加以放大、细察、玩味,在绕口令式的口述中顛覆既定的秩序。他认为,“诗歌,不是一个行动/而是一个等待/不急,没有人在乎这个。/等遗忘了很多东西/等到一个新的虚无,/诗歌,就出现了。/别太用劲,绷紧了的词,会爆炸的。/要学会理解事物的脆弱性,/还要学会在真理中寻找到谬误,/在是与非,真与假之间咬紧牙关。/等绝望来临了,在人性的黑暗里,/再亮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诗歌》),这可以看成他的诗学观的诗性表达
哥哥临死前对他的/妻子说,他走后/不要带着孩子去墓地看他/世界太大,路上的/风声乱,留不住悲伤的/他的妻子说:女人的/世界,是一个感性上的空间/女人的风,可以吹开/路边的花朵。我会在一个/好天气,带着孩子/以旅游的方式来你的墓地/如果孩子在路上检到/一朵花,就顺便插到你坟头上
——《挽歌之五》
读这首诗有一种哭不出来的感觉。你也许会说它太残酷了,但却是人间的生存真相。沙马擅长这样的叙述结构和反讽语调,冷静、节制、虚拟场景,而且物象独特,往往在结尾顺手一刺,让你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无奈,或者惶惑、惊惊。又如:“你我,都没能看到以后的/希望。活了半个世纪/在人与物里/也没留下让人惊奇的痕迹/到了春大,我,常常/不知不觉的/以蛇的形式溜进/你的梦里。/如果你受到了惊吓/可不是我的过错/因为偶然/仅仅是一个偶然”(《因为偶然》),灰暗、滑稽、怪诞、似是而非、不动声色,这是沙马诗歌的主色调和叙述圈套,“以蛇的形式溜进/你的梦里”,令人惊悚的同时又让人感伤,足堪回味。这样的短诗可以举出很多,如《两地》《人性的影子》《我在我的废墟上》《回不到我的躯体》《提炼》等等,它们如同蒺藜,生机盎然但暗藏机锋。当然,有长处也有软肋,有些诗显得过于琐屑,某些“意象”重复得较多。
境遇的第三个层面指向外省指数。“外省指数”等同于边缘、非主流、非中心的程度,它既关涉诗人的主体是否傲然独立,也关涉诗人在这个甚嚣尘上的诗坛的命运,关涉他的诗歌被拒绝因而存在被埋没的危险系数。很显然,当今诗坛很红火的一些诗人,其外省指数基本为零,他们只要占据一个位置,就可以获得他们想要的荣誉和时名。而另一些早年很先锋的诗人,为了某个大奖也会放弃外省立场而去迎合评委的口味,写出向权力邀宠或者抹平棱角的媚雅之作。在沙马的诗中,你不难找到那个敏感、孤独,同时又狐疑、冷嘲的主角,他与先哲、幽灵或某个思想权威辩诘,甚至与一些小动物对话,如《致信函》《请原谅,大胡子父亲》《里尔克的豹子》《房子与我》《熟悉的一支大军》《小松鼠》
我想,我应该给某某人/说我的身体好了,不再有神经官能症/能看清挂在墙上父亲的遗像了)/写我不再走进新东方动漫城/玩一个群体消灭另一个群体的游戏。/我拒绝了一个穿红色短裤的女权主义者/参与到我游戏里来。/写我在一个叫北极豚酒吧/一个酒鬼诗人谈论/大胡子卡尔·马克思的辩证法/我没钱,不想付账从后门溜走了。/他说,嗯,不错,一个有尾巴的人。/写一位死者说过的话/别在乎自己糟糕的现实/而且我同意了他的看法/而且我家里的闹钟停了/而且我脑子里晃动着果冻。/为此我不可能天天/带着我那玩意儿幻想什么。/写我拖欠了的煤气水电/费医保账单和养老保险。/到了梅雨季节,我的桌子上还摆放着/一本海子诗集,这符合逻辑吗?/他说“我是光的本质”。/他说“要做一个幸福的人”/可我还是没头没脑地在街上游荡。……/到了春天.我还得给/另外某某人写信/写我拒绝了一只猫/我不该那样做,用镜子照她/她哭喊着一路跑了。……写我应该向某个人致谢/他瞧不起我,说我在粪坑里生活/对,我会从里面爬出来的。/写我必须问候一个有幻觉症的人/他掐掉了我窗台上的水仙花逃之天夭。/写我的多疑,我的信仰/我的疾病,我的偶然性/写我的松弛,我的虚无。/写我玩过的彈子球,我的差异性/我观念里的一只躯壳/还有我的消沉之美,自由之美。/我写这些的时候,是否考虑过/我之外的另一些还在焦虑的人们?
——《致信函》
这首《致信函》写得相当粗砺、混杂、讥消,将个人境遇与互文反讽融为一体,有金斯堡式的“嚎叫”的味道。在沙马的后期诗作中,回旋着反抗、冷峭、反讽的话语,外省指数相当高。这可以视为一种本能的抗拒和发泄,也可以视为底层熔炼悴火后凝定的凛凛寒锋。你在他的诗作中几乎找不到传统意象和抒情的痕迹,代替它的是体感、语感、互文和词象。生存的碎片一旦与意念的碎片相混合,便构成打破时代遮蔽之物的反讽镜象。面对灰白的、无所不能的庞大怪兽,你除了朝它露出利齿,然后在纸上去拆解它.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没有花朵,没有领带,/也没有一扇窗户。/五十岁了,还爱着/计划经济时代的一个女人。我没有礼物送给她/,我不想让她看到我/有一双脏兮兮的手。/现在,她是一个母亲了,但没有看见她的孩子)/我曾写过一封信给她,告诉她,/老了,也别戴假发
——《人性的影子》
这首诗的长处在于,制造一种适宜的温度和戏剧化来解构那虚伪之物,它曾经并且仍在纠缠着当下的人们,读来让人忍俊不禁
以上以沙马和他的诗为例,剖析了境遇与诗歌的多种纠结和关联,它其实构成了一个诗人生长的土质结构与存火的内在秘密。纵观那些坚卓、傲然、独行的诗人,以及半途而废的、自毁的或自戕的诗人,你不难在上述三个层面的“境遇”中找到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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