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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红玉
有些记忆是可以抹去的，有些却是越涂抹越清晰。
一
半夜里，姥姥于梦中哭醒。她的举动让所有陪伴在她身边的人都惊愕不已。她说，她轮椅上的四个轱辘被人偷去卖了，轮椅没有轱辘就不能用了，她哪也去不了了。她哭的特别可怜，犹如一个孩子。
大家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那是梦。可是，姥姥依然泣不成声，并哀求众人去把轱辘找回来，重新安在轮椅上。
其实这事也好办，把她的轮椅推过来给她看看，她也就明白了，可是偏偏不巧，她老人家在哈尔滨的三姨家，而轮椅却放在大庆的老姨家。
轱辘的问题不解决恐怕是不行了，姥姥越哭越可怜，可是大半夜的，上哪找轱辘去啊？还是我老姨聪明，也不知道从哪找到了四枚一元的硬币，煞有介事地按在老太太的手心里： 妈，您别哭了，这不是轱辘吗？ 拿硬币当轱辘，明摆着是在欺骗她老人家啊，可谁知老太太却破涕为笑了： 谢谢，谢谢，谢谢你啊，你咋这么好啊，快啊，去帮我安上啊！ 大家只好又接着骗： 还是别安了，再丢了就找不到了，你自己拿着吧，别再让人偷去了。 姥姥小心翼翼地把硬币攥在手心里，嘴里还不住地叨咕着： 这回我可得看好了，谁也别想再偷走了给卖了。 这四枚硬币，她足足攥了好几天，逢人便求人家帮她给轮椅安轱辘，直到那把轮椅被老姨父从大庆运到哈尔滨为止。
从这一天起，我们才意识到姥姥是真的老糊涂了。糊涂了的姥姥很 幸福 ，她的脸上写满了孩童般的天真，她会傻呵呵地说些让你忍俊不禁的不着边际的话，然后陪着你一起笑。糊涂了的姥姥简直就是一个超级老顽童，但这个老顽童可是个与众不同的老太太。
姥姥的与众不同在于她的高智商，她识文断字，满脑袋古今中外的知识。因为家境的缘故，她没有机会进入私塾读书，她何以学得了那么多的知识，真的不得而知，可以说姥姥是自学成才的典范，只可惜她没有赶上好时代，居然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估计中国的人才就是这样被浪费的。可谁知，这么聪明的姥姥也会糊涂得一塌糊涂。
姥姥尽管已经瘫痪在床了，但模样依然端庄俊俏。有的时候，我在想，这样一个漂亮、聪明、能干的女子，却要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明明白白地去一步一步地走近残阳，真的是件非常残忍的事情。
刚强了一辈子的她，现在变得非常脆弱。在不太糊涂的时候，她喜欢所有的人都围在她身边，喜欢大家哄她，抱她，搂她，亲她。如果我有事要走，她会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衣襟不放，而且哭得我心里酸酸的。她每天都如数家珍般挨个地念叨着大家的名字，一会儿问问这个怎么没来啊，一会儿再问问那个跑哪去了，反正是谁不在身边，她就想谁，从她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一直想到重孙子重孙女 她说她总有一天会看不到这些孩子了。我知道，她是那样地疼爱着她的儿孙们，现在她所留恋的不在于她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是她舍不得她的孩子们。我倒希望她真的糊涂到什么也不懂的程度了，可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最明白。
二
姥姥病得很重。大家知道她的时日不多了，所以开始张罗给她选择一块墓地，姥姥是哈尔滨人，墓地就选择在哈尔滨的王岗，周围苍松翠柏，景色怡人，应该是个理想的去处。
突然有一天，姥姥一觉醒来竟哭得泪人一般： 你们给我买的是什么破房子啊，四面透风，那地方才冷呢，我可不去啊，你们谁愿意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大家惊诧得要命，于是开车来到墓地考察，却也果真如老太太所言，那个地点位于坡下，正是风口。这老太太神了，她躺在家里，怎么会知道的呢？吓人啊。看来这墓地是必须得换了，几经周折，最后终于选在卧龙岗，三面环山，另一面向阳。回来和老太太一说，老太太乐了，她说： 你们知道卧龙是谁吗？那是未出茅庐而知天下事的诸葛孔明也就是诸葛亮啊，这卧龙岗可是风水宝地啊。
姥姥在哈尔滨呆腻了，大家又把她接回到大庆，老人家来了精神，有说有笑的，见我便说： 我在卧龙岗有套房子，那地方才好呢，卧龙啊，就是诸葛亮啊，现在那里人可多了，你去住不？ 我说： 姥啊，我正忙着工作呢，那里离单位太远了，现在不能去啊，等过些年一定去。 老太太一听就不乐意了： 问谁谁都不去啊？那我自己才不去那住呢，就我一个人，冷清。 我说： 姥，你急什么啊，以后等你到了那，耐心等我们就是了，我们早晚都得去的。 说到这的时候，我心里也直发毛。而这时候的老太太却又让我大吃一惊，她非常清醒地说道： 都骗我啊，你以为我不明白去那是咋回事啊，好好的人谁去那啊？我才不去呢！ 我分明看到了她脸上的无可奈何，完，她又明白了。
病痛折磨着姥姥，她需要每天靠止痛针剂来维持，我从医院托人给她买来限购的止痛药，她居然双手合十，对我一拜再拜。她留恋着她的每一个亲人，我知道，她最明白的时候，也就是她最痛苦的时候，那个时候，只要我在她身边，她就会抓住我的手不放，生怕我离她而去，也许她糊涂的时候，会好些？我宁愿她一直糊涂下去！
多么希望她能在没有痛苦的幻境中 快乐 地 生活 在人间啊，我会牢牢地抓紧她的手，拉住她游丝般的生命，哄她，抱她，搂她，亲她，让她快快乐乐地做一个最幸福的老顽童
三
那是一个不敢触摸的日子。
姥姥躺在床上昏睡着，干裂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我把小勺里的水滴一滴到她的口中，可是，命如游丝的她连咽水的意识都没有，我心里一阵酸，眼泪就来了，这时，我看见姥姥眼角也溢出了泪，我突然想去亲她一下，可是，又怕惊扰了她，我不敢轻易碰她，因为她太脆弱了，她只剩下了最后的那一口气，我生怕我的一不小心会让那一口气游走
眼睁睁看着姥姥在梵乐中静静地离去，眼泪夺眶而出，心守禅念的老姨立即提醒我：不能哭，千万不能哭，念阿弥陀佛！
跪倒在姥姥身边，双手合十，一声又一声地高念阿弥陀佛，我声嘶力竭 幻觉中，姥姥含着笑，去往一片净土。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哭！
但我不能，我不能让姥姥看见我的泪水，我不能让亲人们看见我的泪水，我只能在心里哭，我哭我的姥姥，我哭不能哭泣的我自己。
整整三天，悲痛的泪水强咽肚内，我甚至想躲到暗处大放悲声，可是为了我那一心吃斋念佛的姥姥，我不能，因为，按照佛家的规矩，如果我流泪，我的姥姥就会因留恋而到不了西方的极乐世界。我没有也不允许有别的方式祭奠我的姥姥了，我只有不停歇地和家人一起一遍又一遍地嚎啕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哭，一次次偷偷拭去潸然而下的泪水，我祈求着姥姥的原谅。
阿弥陀佛啊 那疼我爱我、我爱我疼的姥姥啊！
长歌当哭，这其中的滋味我终于明白。
几天里，我如在梦中，总是觉得姥姥还在，我们依然生活在那些 开心 的日子里，姥姥高兴地被大家哄着，抱着，搂着，亲着 姥姥发出孩子般的笑声
出殡的日子，佛号声声，姥姥嘴角依然含着一抹微笑。可是，我不甘心，难道我和她的缘分就这样尽了？恍惚中，我附下身子去亲吻她，当我触碰到她的面颊时，猛然惊醒，我的姥姥，已经不在了，是真的不在了，她脸如寒冰，没有一丝活气
那一吻，凉透全身！
王红玉，1966年生于黑龙江省肇源县新站镇，现就职于大庆市第三十六中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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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1:4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