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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二零一八年深秋,我在通往白薯的羊肠路上冉冉上升,路过重阳时,隐隐想起陶公。于是,无比忠诚的时序便在我贮满清水的视野里飘然下垂。
而天空日益高远。初来的白风打从洞开的过道,经久地响彻内心。在季节飞旋的轮下,泥土坚硬如铁。
陶公,我来问你:祭酒是个什么官?参军又是什么官?彭泽在官八十余日,又在的什么官?这些都为了寻访你那位曾祖父的战舰吗?只要可能,你会下一番打捞的功夫。可是那奔波之苦真够瞧的,你渐渐感觉体力不支,一种生理性的厌倦时常困扰着你,你自觉老得很快。
别人吞吐之间,隐约提及你那位曾祖父。但你高兴不起来,你轻易掩饰了内在的风暴。你没有多少感慨。隔着冥冥的巨手,天色暗淡下来。你那位曾祖父的战舰多次易手,早已不知去向。他又没有留下遗嘱,现在是找也白找。老祖宗的殊勋重望,不过使你更加谦和,更有理由淡泊,如此而已。
浸透苍生之泪的那只眼睛又升起在东篱,辗转四顾,使梦多愁多感。
那年月好像没有 爱情 这回事,因此,菊是你的偶像,酒是你的生命,诗是你的事业。你被后人崇拜的地方,在于你不管如何悠然,都始终信守着自己的真实 独特的三位一体。后来的人,那些夸夸而谈的后来者,他们也养菊花,却是平时无人问津,花季有人抚摸。不是所有的菊花都天赋着陶家的风韵。至于酒和诗,一个比一个离题更远。
弯腰在菊花丛中,你是一个可敬的老人。当你举首,你时常遭遇王宏的目光。你悠然见了南山的机会其实并不太多。那日,刺史王宏,携美酒摇摆而至。正是重阳佳节,你一醉方休。
陶公,你是哪个年代的农民?草盛豆苗稀,仅凭直觉,你已经看清楚自己和周围那么多素心人的前景。你用地道的汗水和光阴兑换的粮食,那些豆类和稻米,简直不够你裹腹,却成了后人取之不竭的良种。
陶公,那是什么样的年代啊!连尊严的天子和像样的诸侯也没有一个。深秋的气流载来了一只嫩蝉的颤栗的歌吟。陶公,你唯有怅然慷慨而已。
许多人慨叹自家的不幸,许多人艳羡你天赐之尊,怎么说呢?置身在二十一世纪的我,在这样悠远的山坳里扶犁垄头,遐思渺渺,我顿悟了,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到这二十一世纪来落户,这是我命里铸就的 幸福 。
在冬天,炉火是一种境界,虽然不是唯一的境界,但无疑,它是一种境界。咬定牙关,守住炉火,即使瓶无储粟,也胜过乞食。陶公,乞食的滋味你是知道的啊。在后人的眼光里,那或许是一个不小的事件,或者是一种绝妙的象征,但在你的感觉上,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不过是一瞬间。但它剧毒的特性使你从此不再悠然了。很久以来,你习惯于以悠然出世的姿态对抗寒冷,治疗失眠,由于那奇寒的一瞬,从此你不复悠然,直到在饿床上死去。陶公,你是一个老农,你的五谷呢?临终,你的腹部那么空虚,完全承受不了周围空气的黑暗、冰冷和重压。陶公,你死得太早,那时许多新事物还没出现,也不可能出现,但你一个难得的梦开启了桃花源。那是一个了不起的梦,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后人。
陶公,你那颗敏感的诗心,此刻正隐在鸡鸣桑树巅的背后,哭泣。你以孤苦的田园和那些平淡的诗句作为挡箭牌,在世界的良心上享寿千年。今天,挡箭牌不用了,我正切肤感受着你高贵的守拙的情怀。
那常常是一些片面的、迂腐的时空角落,在那里的人们,轻易被人忘却,被世界忘却,他们一无所有,但是拥有命运和 诗歌 ,没有谁能够放逐他,没有谁敢以诗歌的名义放逐他。
原谅我,陶公,我不该翻这些老帐,使你在持久的绝望中渐渐闭上的眼睛重又不安地睁开。但是陶公,既然醒来了,你就微笑吧,采不采菊并不重要。你该以你宽厚仁慈的微笑,回报爱你的后人。
【作者简介】:侯培云,曾用笔名刻舟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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