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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外地归来的途中读着一本书 《灵魂只能独行》,作者是非常有影响的哲学家周国平。 人生 最好的境界是丰富的安静。安静,是因为摆脱了外界虚名浮利的诱惑。丰富,是因为拥有了内在精神世界的宝藏。 无论你多么热爱自己的事业,也无论你的事业是什么,你都要为自己保留一个开阔的心灵空间。惟有在这个心灵空间中,你才能把你的事业作为你的生命来品尝。 这些话语让我在喧嚣的列车上反复回味。
我喜欢旅行,喜欢去陌生的地方。一个人,慢慢地走,细细地看,静静地想。独自寻访名山大川,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偃仰呼啸,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独自走进一座城市,靠拢一处遗迹,感悟它的灵性,捡拾文明的碎片。在我看来,旅行就是独处,就是为了心灵的安宁,自我的愉悦和调适,就是远离家门,体验一种四海为家的感觉。身寄江湖,心在山野,融入 自然 ,贴近历史。
我乐意出行的交通工具是火车,靠着车窗,看沿途风景,匆匆,匆匆,从眼前掠过无数的村庄、小溪、树木,它们扑入我的视野,转瞬即逝,在这些客体面前,我也是匆匆的过客,它们是我眼中的风景,我也是它们审视的对象。风景在变,思绪在飞,一切都在变,一切都在飞,我默默地坐着,默默地想着,一次又一次,从朝霞满天到暮色苍茫,从五岳独尊到南天一柱,从九曲黄河到西双版纳
我非常喜欢宁静的姑苏,这座有2500多年历史的古城,被余秋雨称作中国文化宁谧的后院。每次到苏州,虎丘斜塔的倩影,拙政园的溪桥回廊,寒山寺悠扬的钟声,还有柔婉的吴侬软语,都使我的灵魂得到宁静和慰藉。诚如余秋雨所说: 这里没有森然殿阙,只有园林。这里摆不开战场,徒造了几座城门。这里的曲巷通不过堂皇的官轿,这里的民风不崇拜肃杀的禁令。这里的流水太清,这里的桃花太艳,这里的弹唱有点撩人。这里的小食太甜,这里的女人太俏,这里的茶馆太多,这里的书肆太密,这里的书法过于流丽,这里的绘画不够苍凉遒劲,这里的 诗歌 缺少易水壮士低哑的喉音。 然而,钟灵毓秀,苏州名家辈出。随便你走过一条幽深的小巷,都会有一段逸闻趣事。
最近一次去苏州,在如织的细雨里,我寻访章太炎的故居,唐寅的故居,俞樾的故居,沿着小巷徜徉,城市的喧闹、浮躁被老屋隔绝开来,所有的民居、树木都那样温和、从容、安详。一座古城的精神、气度,我以为只有在它的弯弯曲曲的的小街深巷中展现得最为充分。
迈进一座宅院,门庭虽小,布局却十分精细,这就是曲园。它的主人是俞樾,俞樾,自号曲园居士,清道光三十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后罢官,移居苏州,潜心学术四十余载,在其居住区西北面,原有隙地形如曲尺,于是取老子 曲则全 之意,兴以土木,构成小园,取名曲园。曲园主人治学以经学为主,旁及诸子学、史学、训诂学,乃至戏曲、 诗词 、 小说 、书法等,可谓博大精深。古语云 万金之富不以易吾一日读书之乐也。 俞樾是这样,他的后辈亦如此。曾孙俞平伯承袭书香门第的衣钵,成就了一位红学大师,影响深远。
苏州浓浓的学术气息弥漫在这些典雅的江南庭院中,不经意间,在错落有致的亭台楼榭中稍稍多呆一会儿,身上就会拂满缤纷的学术落英,心气就会沉静下来,专心而又欢欣。一条小巷,一处茶馆,一间书肆,一座小桥,都在外表的紧凑、古朴、简明中透露出内在的精制、精美、精雅,这定然与此地深厚的文化底蕴相关。于是我突发奇想,一个人,若作学问,最好是在苏州,不能的话,也要在自己的心中创设一种小桥流水的散淡,曲径通幽的情趣,清风明月的透彻。
又逢一个深秋的清晨,我登临赣江边的滕王阁。据说 初唐四杰 之一的王勃,探亲路过南昌,正赶上阎都督重修滕王阁后,在阁上大宴宾客,王勃当场挥就令四座惊叹的《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从此,序以阁而闻名,阁以序而著称。毛泽东手书的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悬于主阁正门两侧,极具气势。驻足高阁,极目江南昌盛之地,俯仰古今风流彦俊,确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赣水泱泱,不见源头,蜿蜒而至鄱阳湖,然后入长江,奔东海,一去不复返。秋风拂面,日在中天,一种如王勃那样青春年少的轻愁涌上心头,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藉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古人云 死生亦大矣!
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有丰富的情感和思想。人的灵魂,人对生命意义的探寻,人对实现自身价值的追求,决定了一个人的人生质量。感谢冥冥之中, 父母 给我们以生命。生存的年轮终有定数,我们无法拓延生命的长度,但可以努力增加生命的宽度和厚度。生命之光只要绚丽多彩,虽短暂,又何妨?而在如此短促的生命之旅中,我们的头颅应始终高昂着,内心充满 快乐 ,一路歌声,脚踏实地前行,在鲜花的招引下,走向永恒。像王勃那样,虽有轻愁,却又超脱,逸兴飞扬,英姿勃发。滕王阁给我的启迪,它昭示的意象,我觉得全在于此。
在当今的交通条件下,去海南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是,当我在海口五公祠面对唐宋两代先后贬谪到这里的历史名臣李德裕、李纲、李光、赵鼎、胡诠的石雕时,当我独自站在苏公祠旁的洗心轩,想起一路风尘、颠簸至此的苏东坡时,不禁内心沉重,肃然起敬。关山迢迢,碧海茫茫,且不论被置诸蛮荒的心境何等糟糕,单是长长的凄苦的行旅就足以把这些老者的身体和精神拖跨。
然而,这些度尽劫波的智者,毕竟不是凡尘俗人。饱学之士自能洞悉世态炎凉,人生如梦,忠良之心定能深谙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作为一代词宗,与人为善、正直无私的苏东坡,遭小人暗算,抛身南国边陲,竟然吟出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 的绝唱,让人放下辛酸还是辛酸,除却敬仰仍是敬仰。余秋雨曾把苏轼带着官场和文坛泼给他的一身脏水来到黄州,看作是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非常有见地。因为在这里,他留下了传诵千古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当时,苏轼的弟弟苏辙也曾激动地说: 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
还有唐代那位桀骜不驯的刘禹锡,他在 二王八司马 事件中被贬,历尽磨难,不向权贵屈膝,唐人白居易曾感叹刘禹锡的不幸命运: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是呀,你该当遭到不幸,谁叫你的才名那么高呢!
相距二百多年的两个朝代,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精英却都得到了这样惊人相似的评价,对于这些文化大师,历史竟跟他们开了如此沉重的玩笑。
作为一个普通的旅行者,我在遥远的海南,面对历史的遗迹,涌起的是对人生命运的沉思。每个人都渴望享受一种自由自在 幸福 美满的 生活 ,然而,命定又都会遭逢苦难。苦难是人生的必然,人性中的某些特质,也会由此得到考验和升华。一个人通过承受苦难而获得的精神积淀是一笔无价的财富。
做学生时,读斯宾诺莎的哲学,不太理解,对于这位出生在荷兰犹太商人家庭,靠磨镜片为生的理性主义的先驱,总觉得他是不幸的,美国作家亨利·托马斯曾经说过 没有比斯宾诺莎更孤独的人了
当年,自己也只是从同情的角度,从自己的视角,看待斯宾诺莎的生平,感慨他的不幸遭遇,其实,孤独能算是不幸吗?现在慢慢地懂了,其实,世间又有谁比斯宾诺莎更幸福呢?这也算是我的一种精神突围吧。
后来到三亚,躺在天涯海角柔软的沙滩上,眼前是辽阔的海洋,看着无休止涌来的波涛,后浪推前浪,此起彼伏,澎湃激荡。就想,生命的一代一代延续,也是这样,哪是始?哪是终?我们是生命链条的一环,我们的存在是必然的,又是极其偶然的;是漫长的,又是极其短暂的。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 只有珍视生命,心平气和地承受生命应当承受的一切,又心怀着希望,只争朝夕,才能发掘生命的潜能,让生命迸发出更加绚丽的光彩。
对于每个人来说,由于体能和时间的原因,都不可能穷尽所有的景致,不可能走遍万水千山。其实,一个真正懂得旅行的人,也很看重神游。上网,读书,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慵懒地微眯着双眼,定神地去 梦想 一处好风景;心,早已在那儿,扎了根,一任清风拂面,万籁俱寂,好似庄周梦蝶,天人合一了。
我常常喜欢去翻阅地图册或站在一幅大地图前出神。我乐意从宏观的视野中读某一处地方,根据已有的地理与历史知识,研究、想象它的气候,地貌,物产,考察、揣测它的风土人情,文化遗迹。这种时候,拥有的智慧就派上了用场,想象也是必不可少的。刘勰的 视通万里,思接千载 除了用在艺术通感方面,用在神游上也是再恰当不过了。
我一直在做一个梦,那就是徒步从云南入西藏,去目睹珠穆郎玛峰的风采。七彩云南的风光已经非常迷人了,再到美丽的香格里拉,在那片与世隔绝、宁静平和的 通往圣洁之地 ,领略雪山,草原,藏民,红土高原,三江并流,喇嘛寺的神秘和奇特,然后翻越梅里雪山,沿怒江或澜沧江逆行,顺着川藏公路西进,横穿雅鲁藏布江大转弯,到达拉萨,继续向西前往日喀则。在那8000米以上雪峰的聚集地,便是珠穆郎玛峰。我不一定非要去攀登珠峰,我更期望在这世界屋脊上,轻手轻脚地踱步于没有人践踏过的纯洁的雪原,感受一种原始的宁静。或许,无言的雪山一直守侯着如许的清净,期待着如我一样的远客,去读懂它的沉默吧。
旅行对于真诚的旅行者,永远是不倦、新鲜的。旅行中,以自己的渺小面对世界的宏大,以个体生命的短暂面对宇宙的永恒,独自以心灵与世界对话,才会感觉到与大自然的沟通,与历史的沟通,与文化的沟通,与本我的沟通。
我愿意有一种人在旅途的感觉,我期望从烦乱的事务中脱身,我愿意是萍踪无迹的游子,一个人,背了行囊,像谢灵运,像李白,像徐霞客,做一个自由、独立的旅行者
作者简介:朱德民,山东泰安泰山区作协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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