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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岁的徐霞客站在山脊上,用手在额前搭起凉棚,向西边的群峰极目远眺。 西望崇山高穹,上耸圆顶者,为宝台山 。读过《徐霞客游记》的每一个大理人都清楚,徐霞客此行的目的是澜沧江畔,一万多亩原始森林簇拥着的宝台山。
徐霞客到宝台山,并在《滇游 日记 》中对宝台山金光寺、木莲花等进行浓墨重彩地描绘,后世不少文人墨客津津乐道,知者众矣。然而我想要记下来的,是徐霞客此番旅途中无数次被人们忽略的大理州永平县境内的一个小山村,永平至宝台山的必经之地 厂街。
厂街地名的由来和铜矿的开采密切相关。厂街铜矿厂古称宁台铜矿厂,据《云南矿志》记载,厂街铜矿 明末清初即以大规模开采,清代中期尤甚 。又据《永昌府志》记载: 清康熙四十四年,总督贝和诺首开直至乾隆九年封闭,历时40年,属清政府官办矿山 工人多达数千人 。因为开采铜矿的需要,铜矿厂聚集了很多工人。在厂区旁,卖肉卖菜的、卖布卖鞋的、编竹筐打铁器的、驮柴供炭的等等,为矿厂提供各种服务的人逐渐多起来,就连戏班也开来了几拨,原本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商旅店铺林立的繁华集市。有人在街道两旁盖起了房子,有人在附近的山坡上种起了庄稼,有人在不远处种菜、喂猪喂鸡,不少人在铜矿厂旁边固定居住下来。若干年后,这个矿厂旁的集市就被人们称之为厂街。如今,厂街的很多小地名仍和几百年前的繁盛有关,种菜的地方叫大菜园、菜园子,有过矿洞的地方喊地宝洞、天宝洞,砌过炉子的地方是炉塘,埋葬戏子的乱坟岗称戏子坟。透过这些地名,我们仿佛触摸到了厂街铜矿厂昔日的辉煌,来到了热火朝天的采矿现场。
明清时期,厂街长期归顺宁府管辖。辛亥革命后,当时的云南省政府为加强对地方的管理,撤销顺宁府,成立顺宁县,将龙马乡(耇街、猪街、水泄、厂街、羊街、安吉)划由永平县管辖。因部分乡绅的反对和阻挠,永平县未能对龙马乡实施有效管理。一直到1937年,经顺宁、永平两县协商,耇街、猪街归顺宁县(1954年顺宁县改为凤庆县,耇街又划为昌宁县),厂街、水泄、羊街、安吉归永平县,至此,持续多年的划界纷争终于得以平息,厂街正式成为永平县的一个辖区。历史上行政归属的变迁,加之地方偏僻、经济文化落后,导致各类文献资料中对厂街的记述寥若晨星。徐霞客对厂街的记述,无疑为厂街的历史写下了厚重的一笔,只不过被后来宝台山之行的光辉所掩盖,鲜为人知罢了。
公元1639年,农历3月26日,天刚亮明,风尘仆仆的徐霞客已走了四里多路到达了岔路。 南至岔路,有溪自西峡来,东与银龙江合,数十家下绾溪口 , 或以为永平之界,今仅止此,其南折之峡,已属顺宁矣 ,徐霞客记下了岔路的山川风物,同时记下的,是岔路以下地区在明朝时期归顺宁府管辖的史实。顺着银江河,徐霞客到达稻场(现稻田),沿小黑佐河北岸的山坡往西行,四里后过河,登南山崖,往西南二里多后,翻山冈,渡大坑,再往西行二里,站在了东南走向的山脊上。这时,手搭凉棚的徐霞客远远地看到了向往已久的宝台山。
拨开时间的迷雾,我似乎看到五十四岁的徐霞客,微微佝偻的身躯倔强地朝向前方,疲倦的脸庞上沾满灰尘,却掩盖不住骨子里透出的刚毅。在飞扬的尘土中,在荒无人烟的小路上,在滇西的悬崖峭壁中,徐霞客一往无前,没有什么能挡住他前进的步伐!那些从几百年前走来的文字,在眼前舞动起来,恍惚间,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 我追随着徐霞客,在家乡的大地上行走。
徐霞客想走近路,要赶往进入云南后他一路都在探听消息的宝台山。 屡询樵牧,皆言间道稍捷而多岐 ,徐霞客犹豫了,歧路不怕,怕的是无人指点迷途。路人建议 不若从炉塘道,稍迂而路辟,以炭驼相接,不乏行人也。 于是,徐霞客转身走向通往炉塘的大路。根据《滇西游记》中的记述,铜矿厂在当时被人们称为炉塘,定名为厂街是若干年后的事了。徐霞客下山,抵达旧炉塘(现炉塘村),顺河走了四里多,接着 又沿西崖渐上,五里,盘西崖而逾其南嘴 。徐霞客所称的西崖,是铜矿厂北边自西向东延伸的象山,从旧炉塘到铜矿厂的路,要翻过象山状若长鼻的山岗。走到象鼻上,转身向西,铜矿厂所在的峡谷便展现在眼前。
徐霞客在《滇西游记》中如实记载了铜矿厂当时的盛况。 其峡甚深,峡底炉烟板屋,扰扰于内,东南嵌于峡口者,下厂;西北缀于峡坳者,上厂也 。高大的炉子冒着浓烟,木板屋一间连着一间,人们在矿山和炉子周围忙碌着,从远处即可以看到村口的下厂和山窝里的上厂。寥寥数语,让我们从中窥探到铜矿厂当时已达到一定规模,运转正常,有不少工人在冶炼铜矿。徐霞客从废弃的老矿井旁走过,穿过下厂,抵达上厂。
所出皆红铜,客商来贩者四集。 游记中的这一句话,是对厂街铜矿厂产量较高、红铜交易繁忙的描写。厂街的铜矿开发早,储量丰富,这从建国后国家对厂街矿山的勘探可见一斑。1970年至1975年,310地质队曾经对厂街弥勒山进行勘测,共探明弥勒山矿床铜金属储量39864吨,钴金属储量2335.3吨,硫147265吨,银20.259吨,砷31436吨,铋320.5吨。经过明清时期的大规模开发,厂街铜矿储量依然具有一定的开发利用前景。
肆多卖浆市肉者,余以将登宝台,仍斋食于肆 。有许多卖酒卖肉的店铺,徐霞客饥肠辘辘,在店铺中吃素食。没有人会留意到徐霞客的到来,人们对于说着外省口音的他毫不在意。自开采铜矿以来,江苏、江西、河南、四川等全国各地的矿老板、技术工人和大量矿工集结在厂街,这里到处都是外省人。矿厂关闭后,有少部分外省人留了下来,落地生根,开花散子。如今,厂街人口最多的饶、张、王、周几大家族,都是明清时期来到厂街的外省人的后裔。
家族的老人常对我们念叨: 我们张家是明朝时期从南京应天府大坝柳树湾来的。 为此,我曾多次查阅相关资料。明朝时,汉民族大规模迁入云南有两次:一次是洪武十四年(1381年)农历九月,朱元璋命傅友德、蓝玉、沐英率军三十万征讨云南的元朝残部,平定云南后不少士兵以军屯的形式留在了云南。另一次是洪武十五年前后,镇守云南的沐英回南京招募工匠开发云南,最终到达云南的据说有120万人左右。除以上两次大规模移民外,朱元璋还曾将中土的大姓、富户,以及一些获罪的臣民移往云南。明朝时期的移民,据说均从南京应天府柳树湾出发。有专家考证过,明故宫遗址内有一块明万历四十年立的石碑,碑文中有地名 柳树湾 的确切记载,其大致位置应为现南京市的蓝旗街、御道街一带。遗憾的是,厂街人的祖辈们到底于何时因何事迁至云南,村里的老人们一直语焉不详。随着老人一个接一个的离世,村庄的许多秘密被烙上了永久的封印。
1639年,在矿厂旁的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徐霞客也许和我们的祖辈有过目光交集,甚至有过简短的对话。擦肩而过后,我们的祖辈仍然和往常一样,一头钻入漆黑的矿洞中,挥舞着锄头凿山肚子里的宝藏,用麻袋、竹筐把土和矿石一袋袋、一筐筐扛出来,将铜矿石倒入通红的炉子中,添炭,鼓风,然后面无表情地等待。开挖矿山、冶炼铜矿是他们生命得以延续的唯一动力,重复枯燥的劳作早已把背井离乡的凄苦层层封冻。
每一次停留都是为了下一次走得更远,怀揣 梦想 的徐霞客继续赶路。他从铜矿厂旁那几棵年轻的椿树旁走过,沿着西边的山谷溯流而行,径直往宝台山方向寻去。
徐霞客没想到,那几棵毫不起眼的臭椿树,几百年后竟然长成了三四个大人才能合抱的参天大树。好几次,我就在村里的大椿树下,想起了徐霞客,和他笔下的厂街。
作者简介:张树超,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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