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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克
奥克兰是一座生长在大海怀抱里的城市,弯弯曲曲的海岸线就像美女的长裙,裙摆飘逸,身影婀娜。Browns Bay海湾就在奥克兰的北岸,它恰如这条长裙的裙褶。这里海阔天蓝,白云追逐,尤其当霞光铺满海面,海鸥在五颜六色的光谱中穿行时,那种绚丽令人心动。海湾附近有家公共图书馆,里面有不少华文书刊。我的居住地离这儿不远,有时就过来品读闲书,信步漫游,观海听涛,数鸥赏云。我常到这里除了上述原因外,还因为Browns Bay海湾的地理形状很像烟台东海岸的滨海路,对面也有岛屿,只不过那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失去了动能的火山,背后也有公路,那是一条小版的 滨海路 ,弯曲、不宽,却秀丽、不俗。它的最大特点是岸与火山葱郁的林木,养眼的绿植,以及各种飞鸟在海上的自由炫技,有着未经雕饰的天然野性和原始风情。每当走近这片海湾的身边,就会经常想起北半球的烟台,想那里的海,那里的人,那里的事。
不知是天意眷顾还是心诚所致,我与一位叫国强的烟台人在这里相遇了。那天下午,Browns Bay海湾帆影点点,游人如织。这位来自北半球的烟台老乡与我迎面而行,我们彼此一望便知都是亚洲人,走近时凭感觉似乎又都是华人,便不约而同的相互用中文打了个招呼,擦身而过的瞬间一种莫名的敏感又促使我们驻足回头,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老乡 ?
对方回问: 烟台?
接下来就是兴奋、握手、寒暄。我们感叹,地球真小!
国强,已近不惑之年,个中等,貌斯文。寒暄中得知,国强不是旅游者,而是一位奥克兰的建设者。今天他来这里是为了回收设在不远处的海洋监测装置,读取数据。因他有公务,不便与闲游者久聊,我们只好互留微信,匆匆道别。
由于我已 得六望七 ,生命之舟接近 古稀 ,而国强则刚开始自己的盛年,年龄差异使我们各自 生活 在 人生 的不同纬度,关注点的不同,使我们的联络因此松散,接近偶尔。在仅有的几次互动中,我得知国强是奥克兰大学海洋生物专业研究生毕业,已移民十多年,现受雇于一家生物制药企业,并兼职做海洋环境监测工作。他跟我互动的主要内容都是问我关于烟台的方方面面,思乡之情、眷恋之心令我感动。见他如此,我索性约他再聚Browns Bay海湾,观海赏鸥,尽情畅聊,时间由他定。
一个周末,是我们约定的日子。我事先选了岸边一处门外带遮阳棚的咖啡馆,里面有深褐色的吧台、桌椅和仿古的圆柱形墙灯,墙面大部分是白色墙腰下是褐色,白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其中一幅是临摹梵高的《咖啡馆》,虽然笔力尚嫌不足,画面也似呆板,但仍然眼睛一亮。此处有视觉份量及情感温度,适合我们侃江湖、论交情、谈旧事、说远方。
国强如约而至。我问怎么没带上孩子?他说孩子由他妈带去上中文课外班了,再说孩子也耐不住大人们在这里的 无趣 ,会影响我们聊天的。说话间,侍者端过来两杯现磨、带着奶泡的咖啡,香味立刻在我们之间弥散,撞击着嗅觉。国强赞了一句,好香!
馆内咖啡飘香,室外碧海连天。我们的话题一开始围着烟大跨海通道、蓬莱机场二期、高铁以及地铁等 高大上 的愿景和远景,又交流了彼此在国外的感受,尽其所知,知无不言。时值中午,谈兴未艾,我们点了汉堡,继续畅聊。按时差推算,此刻正值烟台旭日东升、万物蓬勃之际,两个 老外 在异国讨论着自己的家乡,人是景非,同生感慨:此时已非彼时,此海亦非彼海!
国强面向海面,若有所思。片刻,问了我一句: 你说,企鹅是候鸟吗?
转弯突然,问题突兀,我的思维惯性被拦腰截断,因其出乎我的意料,也超出我的认知,我只好摇头回答: 抱歉!
国强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说: 难得此时此地、此景此情,想听我的 故事 吗?
当然! 我说。
我很想知道,他的故事会与候鸟有何关联。
下面,就是国强的故事。
人很奇怪,小时候的一个愿望,能激发出巨大的人生能量。国强就是。在幼儿园时,国强还记得有一次拿着一本小人书,指着里面彩色的企鹅图片,嚷着要 父亲 讲书里面的故事。后来故事内容忘记了,但父亲告诉他关于企鹅的生长地及特点却牢牢地刻在他的心里。
哪里有企鹅呀? 国强问。
只有地球的南边才有企鹅,那里也叫南极。 父亲说。
奥,那企鹅是候鸟吗?
企鹅是候鸟吗?这个问题难住了父亲。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最后父亲选择了这样说: 可能现在不是了。
国强看着图片上的企鹅,那时还不懂用优雅、绅士来形容这种似鸟非鸟的物种,只觉得好看好玩,便说: 我要去看企鹅。
父亲摸着他的头, 等着你长大了、出息了带我一起去呢。
就这样,父亲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国强便当了真,像签了合同般的用心践约起来。
大学期间,国强就执意要出国读研。潜意识告诉自己要选一个离企鹅近的国家,最终选了新西兰的奥克兰大学。他想,这样 父母 就会来看他,就有机会带他们去看企鹅。他没有想到,父母一共就来过三次,三次都没有看到企鹅。一次是他读书期间父母不放心来看他,那是烟台的初冬这里的初夏,父亲开玩笑说他是候鸟来奥克兰越冬。由于父亲工作忙不能久待,在奥克兰仅住了一周两人就回国了,国强原打算带父母去南岛看企鹅的愿望没有实现。
第二次是国强毕业了却执意要留下来,他对父母说原因是喜欢这里的 自然 ,也喜欢这里的人文。当然,还有心底的那个带父母看企鹅的愿望。他找了一份与海洋生物有关的工作,从鱼类中提取对人体有用的物质,再加工成食品、药品或保健品。父母来看他,但这次是由于国强刚刚入职,无法张口请假陪父母,计划找个当地旅行社带父母去南岛七日游,父母借口语言沟通不便没有同意。看企鹅的愿望又未能实现。
国强妻子怀孕即将生产时,父母第三次来奥克兰。父母这次来一是照顾儿媳坐月子、照看孙子,二是想要为儿子付买房款。没想到因两件事和父母吵了两次。之前国强和妻子商量好,买房子的事不要让彼此父母操心,以他们小两口的收入可以贷款买房自己负担月供。但这次父母来就是要负担儿子的房款,公开的理由是不能委屈了儿媳,私下的说法是怕日后儿子在媳妇及其家人面前抬不起头。国强拒绝的理由很简单:这里价值观的重要一条是子女不能依赖父母而生活。为此双方争执了起来,还是儿媳出来斡旋、圆场,最终协定是按银行最低首付标准接受父母的首付款,余款自理。
第二件事因为孙子的国籍问题差点酿成家庭政治事件。按照新西兰法律,只要孩子在新西兰出生,就理所当然的自动获得新西兰国籍。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父亲硬是不理解不认同,说孙子是中国人生的为什么就不是中国人。更让国强郁闷的是,每当说起这个问题时,父亲就质问当初为什么不回中国生孩子。这是父亲的杀手锏,更是国强的软肋,每到此时,国强便自动败下阵来。其实,这个事儿很好解释,如果一个外国籍孩子从婴儿开始就在新西兰成长的话,其费用将是天价,绝非国强能承受的。但这个解释在父亲看来就是掩饰,而掩饰就是不老实,不老实就是要收拾!父亲只一句话就把国强怼入死角: 可以回中国读书嘛!
国强只能苦笑, 这简直就是鸡同鸭讲,在这件事上他们父子毫无公约数。至于带父母去南岛旅游、看企鹅的事儿,在这种氛围之下,还是不提为妙。国强想把希望留给下一次。
国强绝没有想到,此后父母再也没有来。父亲退休后国强动员了多次,但父亲就是不为所动,给出的解释是,外国的孙子也不能忘了中国的本,让孙子回来看我!就这样,国强夫妇和儿子就像父亲说的候鸟,三年两次或一年一次带着儿子回去看长辈、看烟台。平时在家里也坚持讲中文,学写汉字,儿子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从幼儿园到了小学。直到有一次儿子在学校里的一次非凡表现,使国强受到了震撼和感动。那次是儿子班里上音乐课,老师鼓励同学可以上台唱自学的歌曲。儿子便真的上台用中文唱了一首童歌《小鸭子》,立刻轰动全班。歌词是这样的:
我们村里养了一群小鸭子,我每天早晨赶着它们到池塘里,小鸭子对着我嘎嘎嘎地叫,再见吧小鸭子我要上学了,再见吧小鸭子我要上学了。
我们村里养了一群小鸭子,我放学回来赶着它们到棚里去,小鸭子对着我嘎嘎嘎地叫,睡觉吧小鸭子太阳落山了,睡觉吧小鸭子太阳落山了。 (注:词曲作者是潘振声)
优美 的曲调加上儿子的童声,把全班听呆了。老师请儿子将歌词翻译了一遍,又让儿子唱了一遍,惊叹道: 童话一样的家乡! 后来这位老师又跟儿子合作把歌词译成英语,在原曲上加入和声,改成一首童声合唱曲,儿子领唱,全班合唱,在全校引起轰动,儿子因此成名。
国强问儿子什么时候学的这首歌,儿子说上次看爷爷奶奶时跟一帮小朋友学的。国强为儿子骄傲,也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他和儿子往返烟台的 候鸟之旅 ,不是越冬,也非觅食,是溯源,是寻根。
但是,儿子再也见不到爷爷奶奶了, 前几年,国强的父母先后病逝,阿强 伤感 了很久。
儿子又放假了,这次是年终大假,或称圣诞大假,往年这时候就要准备行装,去烟台看爷爷奶奶的。但这次国强决定带儿子去南岛看企鹅。
在南岛企鹅聚集地,儿子兴奋地又拍照又录影,他看着憨态可掬、绅士步态的企鹅,突然问: 爸爸,企鹅是候鸟吗?
企鹅是候鸟吗?国强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疑问,想起了自己父亲的回答,想起了自己十几年来的往事,突然鼻子一酸,说: 现在不是了。
国强的故事讲完了,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直至握手道别。此时,以我的年龄和经历足以感受和理解国强父亲的心愿,并从心底里产生着共鸣,我尊敬这位未曾谋面的逝者。同时,对眼前的这位老乡投以我真诚、赞许以及期盼的目光,虽然我没有说什么。我站在Browns Bay海湾,回忆着万里之外我熟悉的烟台,以及东海岸、滨海路、对面的岛、后面的楼。我感受着海风拂过我的脸颊,用心嗅着,想区别出两地的它们带来的那股微微的咸、淡淡的腥,它们既相似,又不同。我看着Browns Bay海湾飞翔的海鸥,想从模样和叫声中辨别出两地的它们有何异同,它们既相识,又陌生 许久,我望着已经走远、但仍在视线之内的国强的身影,想喊住他,对他说:找机会再带孩子回烟台看看吧,那里至少有记忆、友情,还有起点、追思。
但我终究没有说出来,我想留着下次再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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