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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盛夏印
小华小时候种过一棵树。
半米高的枫树,枝干还不到手指粗,几片树叶寒酸地挂在树上。他把树种在他家屋后的林子里,一天要去问候三次。
有了自己的树,他就不肯随地撒尿了。有尿也一定要留给自己的树,每次看到那一条水线射到树上,仿佛就能看到它抽出数不清的条子,越长越高越长越密的样子。
那树也没辜负他,努力长了一段时间,枝叶都走了繁盛的势头。
那天他又去看树,树已经和他差不多高。
他想起来书里 倒拔垂杨柳 的 故事 ,于是也要来试一试。自己的树不敢使力,只是轻轻一拉。
绝对是轻轻那么一拉,树就被撼动了。
再轻轻那么一使劲,树就脱离地面了。
那树竟然没扎根,埋在土里的部分跟烂了一样,一点点根须也没有。
原来是棵死树。
他问他爷爷,为啥天天给树撒尿,那树还死了呢?
爷爷说,你娃子年纪小,命里头火正大,撒的尿都是火,那火把树烧死了。明天我再给你买一棵树苗,我天天去屋后山上给它撒尿施肥,好歹让他长大。
他问,爷爷你的尿就没火吗?
爷爷说,我年纪大了,命里头的火都熄了,尿就跟凉茶一样,不会烧着他,还养着它呢。
他说,不要种树了,我要养狗。
爷爷说,可以养狗,但是树也要种。
第二天爷爷带着小华去抱狗。
狗是跟爷爷一块喝茶打牌的一个老头家养的,听爷说,那狗有灵气,是附近乡里最好的狗。
小华就和爷爷出门了,路远得很,走累了爷爷就背着他。
那狗娘看到小华来了,就在那哭一样叫着。老头让小华挑,小华挑了一只白狗。老头去抱那白狗,狗娘哭着喊着。
小华问,那狗娘不是聪明么,怎么还哭呢,我又不是坏人,也不会害它孩子。
爷爷说,你把狗儿抱走了,还不让狗娘哭?
树苗倒是很好弄,爷爷在后山找了一棵树苗,又给它移栽到了原来那棵死树的位置。
小华说,这书得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爷爷说,等你长大了,它也就长大了,等你老了,在这树底下摆个竹床,夏天来睡午觉,都没有蚊子咬你。这是樟树,驱虫的。
小华说,那还早着呢。
爷爷说,多早晚的事,等你回头看也是一转眼。
爷爷摸摸小华的头,回屋里抽黄烟去了。
爷爷那黄烟枪是个宝贝, 主题 是笔直的主根,三十六节竹节组成,从密到疏,分布有致。茶馆里的老头都知道爷爷的烟枪好,都想借爷爷的烟枪嘬两口。小华也嘬过一口,没点上烟,味道也辛辣无比,像是吃了朝天椒一样。
小华也见过其他老头的烟枪,一看就是粗制滥造,那竹节委委屈屈的,又细又短,都是些拿不出手的下等货。
爷爷不爱抽纸烟,说是不喜欢那软绵绵的味道。新买的烟丝一定要晒干干的,据说这样抽起来才够劲。
那烟枪有段时间丢了,爷爷换了个小烟枪,整个人都变得恹恹的。
爷爷找到了捡去烟枪的老头,那老头缺抵死不承认那烟枪是爷爷的。爷爷说要话五十块钱买,那老头还是不舍得。
后来给小叔访到了把烟枪捡去的老头,废了些气力,又使了手段终于要了回来。爷爷还给小叔五十块钱,让他给那老头送去。那五十块钱够买二十斤肉了,爷爷去茶馆喝茶,一块钱能喝一天。
小华爷爷还想看小华上大学的,那时候大学生还挺稀罕的,不比现在人人鬼鬼都大学生。小华爷爷终于还是病了,病得很快,很快就只能倒在床上, 生活 不能自理了。
从医院回来,两个儿子扶着吃了年夜饭,没过几个月,小华爷爷就死了。
那树也没人照看了,等到小华长大以后想起那棵樟树时,它已经郁郁如盖了。
爷爷死了,小华的生活也继续往前走。
家里要盖房子了。
许多没用的东西都搬了出来,门前一把大火,不要的东西都烧成了灰烬。
那五进的黄砖瓦屋是爷爷盖的,左边是仓房,然后是小华爸妈的房间,中间是客厅,右边是爷爷的房间,最右边是爷爷的厨房和奶奶的卧室。
瓦屋推到了三进盖楼房。
爷爷的烟枪不知道哪去了。
爷爷的用棕榈树皮打的床垫不知道哪去了。
爷爷睡过的床后来搬到小华的新房间了。
人一旦死了,大家就不再常提起他。
他不出现在大家眼前,大家也就慢慢把他忘了。时间久了,这个人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
后来上了高中,学了生物学,知道了遗传学。可以这么说,人类永生的方式就是繁衍后代,把自己的基因和遗传信息传递下去。
这样想的话,小华的基因里就有爷爷存在的痕迹。再往上追溯,追溯到第一个生命的诞生,每一次繁衍都把前一代的基因和自己的基因遗传下来,一代代累积到今天,一个人的基因会有多少爱恨情仇的故事。
也许现在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故事,早就有人经历过了。那些故事就像尘封在图书馆里的书,也许你不一定知道它的存在,也没有读过它,但它一直都在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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