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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江南的村落,都有几棵古樟,称之 风水树 。我老家村口的那棵樟树,有些特别。粗大自不必说,三个壮劳力手拉手,尚不能将树干抱住。树兜处露出数根水桶般大小的树根,似鸡爪样嵌入地面。主干中空如室,里面可容纳数人,北面有一小洞与外部相通,常有附近人家的母鸡在里面产蛋。树干升至一层楼高时分出四个大枝杈,北枝曾遭雷劈,掀去半块,露出褐色木质,结有痂痕,很像人的湿疹。树下是全村唯一的一口水井,西临大水塘,东面是通往村里门楼的主干道。村里人外出求学经商,娶亲嫁女,都须从此经过,叫做 红路 。
小时候,只感觉这棵樟树挺拔高大,抬头仰望,似能通天,外出回来,几里开外便能看见。树冠浓密墨绿,犹如硕大的雨伞,将水井罩住,使井水清澈见底,凉润甘甜。
这棵树的年龄谁也不清楚,应该有几百岁。它就像一位慈祥的老祖宗,见证了村子的沧桑兴衰,护佑着子孙后代的繁衍旺盛。因为它的存在,村落充满生机,聚盈灵气。它更像一位族长,有着无限魅力与凝聚力。它的周围,是村子人气最旺的地方。尤其在盛夏时节,这里更是热闹。男人们来挑水时,常三五成群,将水桶撂在井栏处,然后坐在树下,以弓起的树根为凳,轮流吸着旱烟,聊些家常,许久才挑着水回家。樟树向西伸展的树冠遮出一片树荫,刚好映在水塘码头处。女人们在此洗衣,不受烈日照晒,头顶树荫,脚浸清水,尤为凉爽。她们一边洗衣,一边说些女人的私密话,那棒槌拍打衣物的 啪啪 声与嬉笑声,在塘岸边回荡。
午间,树下的空旷处,坐满了纳凉的人们。有人在此吃饭,有人在此说地谈天。村里几个有点文化和艺术细胞的人,常来此说段《三国志》,拉几首二胡曲,或唱几句赣剧,引得半村人来此听赏。这里俨然成了村里的文化俱乐部和新闻发布场。
夜间,有时生产队在此开会。树上钉一颗钉子,挂上马灯。队长扯着嗓子,带着半洋半土的腔调,传达公社、大队的会议精神,然后布置农业生产上的具体事情。社员们坐的坐、站的站,懒懒散散,听会并不认真,开小差的很多,更有青年男女在底下打情骂俏,窃窃私语。不过队长也不在乎,你做你的,他说他的,叽哩哇啦说完就散会。这里确实是开会的好地方,既凉快,又无蚊子。据说樟树的气味可以驱蚊,所以蚊子很少。但是夜间树上鸟较多,有时,突然感到颈脖处一阵冰凉,伸手一摸,却是鸟屎。这也无妨,农民嘛,讲究不了许多,说一声 倒霉 也就罢了。
对于孩子们来说,这里却是他们的天堂。他们可以在树洞里钻进爬出,玩捉迷藏的游戏。运气好的话,还能在洞里捡到鸡蛋或鸭蛋,然后悄悄地用枯枝生火,将蛋煨熟,剥皮分吃掉。树上鸟窝里的八哥、斑鸠雏鸟,成了孩子们的美味佳肴。夏天,有胆大的爬上树乘凉。带上豆角干或南瓜干,饿了啃几口。渴了,便用一根绳子绑上竹筒,从树上放下来,待落入井中,手一撇,竹筒 咕咚咚、咕咚咚 进满水,再缓缓提上来。喝一口,啊,真舒服!
有一种游戏叫 打仗 , 武器 是土制的 樟籽枪 。取一截旱竹,打通竹节,再用一根筷子,一头绑紧布片,浸饱水放入竹筒中, 枪 便算做好。然后上树摘下樟树籽作为 子弹 ,摁进 枪 的另一端,一次一粒,左手握 枪 ,右手将筷子快速推进,只听 噗 的一声, 子弹 飞出,如果打中脸上会很痛,甚至红肿。 打仗 分两边,一边几人,以有人投降决胜负。胜负主要看 枪 的质量和队员的狠劲。
孩子们洗澡冲凉很方便。夏天他们大多只穿裤衩,甚至全身赤裸,在树上呆久了,便爬至西端枝桠上,纵身一跃, 咚 的一声,插入水中。
这颗古樟于我而言,更有一份特殊的情感。七岁那年,我还不会游泳。一天中午,一人独自下水塘洗澡。不曾想水下一块台阶缺了半截,一脚踏空,滑入水塘中,沉入水底。正巧此时有人到井边挑水,他见状扔下水桶,越过井栏,抓住一根树枝,借它的弹力,飞入塘中,将我救起。从此,我每次从樟树边经过,会下意识地注视片刻,心中默念几句,似乎是对它的崇敬与 感恩 。
成家立业后,我回老家的次数逐渐减少,可每当看到村口的那棵古樟时,心里依然感到无比的亲切,就像见到久违的亲人。瞬间,全身暖流涌动,情不自禁。
也不知从何时起,这棵古樟已无人搭理,就像那些遗落在村中的耄耋老者,孤独寂寥,日渐衰老。最终叶黄根烂、油尽灯枯,湮没于人们的记忆之中。
那次我回老家时,老远一看,不见了古樟,心中愕然。待走近村子,却见高楼林立,巷陌齐整,早已没了往日的模样。迂回了很久,方才寻到那口老井。只见井沿苔藓簇生,井水浑浊泛黄,几只矿泉水瓶漂浮其上。原先澄澈的水塘已填满淤泥,散落的白色塑料袋随处可见。古樟的位置上是一堆黄土,几株茅草随风摇曳。
我伫立了良久,心中五味杂陈,是愍恻,还是 伤感 ?无从说清。我闭上眼,极力从脑海中翻找曾经的画面 那挺拔的躯干,繁茂的枝叶,欢快的孩童,还有嬉戏热闹的场面,都逐渐清晰可见。我长嘘一口气,混沌的心绪得以疏浚,终究释然了。
我相信,植物与人一样,也有语言和情感。这村口的古樟,或许与我逝去的老 父亲 一样,他们的灵魂从未走远,一直就在此游荡,时刻等待着子孙们的造访。
作者简介:童如珍,中国散文网会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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