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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曹禺:他们那一代文人无法逃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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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21 20:34: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没有一条道路通向真诚,真诚本身就是道路。”这句话是话剧《冬之旅》中的一句台词,由一位老人说出,一位上了年纪的知识分子。
在我构思《冬之旅》这部话剧的时候,最先想到的是爸爸,准确地说不是想到,是他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面前。不是指他的容貌身姿,而是他的磁场,他灵魂的能量。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能量已部分地融入了我的生命,无论我写什么都与他有关。
我的工作也是写作,是编剧,所以我经常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作为曹禺的女儿,你感到有压力吗?我的直觉告诉我没有,确实没有。我爸爸是一位极为开明的爸爸,如果说他教给我什么,更准确地说他用什么感染了我,浸润了我的生命,那就是真诚,真诚和自由。
1996年12月13日黎明,我走进病房时,医生说,现在把心脏起搏机关了,请你们看看。我看见一条绿色的直线。病房里很混乱,高高的天花板上日光灯昏暗,爸爸的身体斜躺在病床上,光着脚,肚子隆起,脸上罩着呼吸器的面罩。当时我不能立刻理解发生了什么,那噩梦般的场面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只感觉所有的人都沉没在海底。我记得我伸出手去摸了他的脚。
事实上,爸爸走得很安静。做了病理检查之后,也没能查出明确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致死的原因。当时的情况是护士半夜查房,给他量了血压,他还在睡着。十多分钟后护士长又进来看看,因为他那两天发烧,发现他的呼吸不对,极慢极浅了。在做了处理之后,医生让我们再进病房和他告别。这时外面已晨光熹微,但病房的厚窗帘挡住了天光。爸爸的身体被一条大白单子裹着,下巴用白绷带整齐地兜住,只有脸露在外面,脸上很光滑,看上去就像睡着了,睡得十分安稳。应该说爸爸很福气,没有经受垂死的病痛折磨和死亡的恐惧。在寂静的深夜,他衰弱的身体里产生了难以觉察的奇异的波动,也许有个声音告诉他“我们要走了”。他来不及多想,甚至没有听清楚,他想问问对方,可是又没有力气。在最后的时刻,是他对一切事物的好奇心引导他跟着那声音去了,他没有见过死神,他想见一见。
在爸爸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慢慢看了他留下的一些文字,在两张不大的纸上是一首爸爸写的诗,时间是1986年11月8日。
雷从峡谷里滚响
莽原的每一棵草在哆嗦
我听见风吼,黑云从乌暗的天空猛压头顶
从云里垂下来黏糊糊的东西
那是龙的尾?是龙的长舌?像无数的钩
钩住我的眼睛,心,耳和我的手。
地上喷出火
我的全身在燃烧
洪水泛滥,暴雨像尖矛扎透我的背
我向天高吼:“来,再狠狠折磨我!”
大地震抖,高楼,石头,水泥坍下来掩埋了我全身
土塞住我的喉咙
我向天高喊:“来吧,我不怕,你压不倒我!
你不是龙,连一条毒蛇都不配,
把戏吓不倒我。”
我看见了太阳,圆圆的火球从地平线上升起!
我是人,不死的人,阳光下有世界
自由的风吹暖我和一切
我站起来了,因为我是阳光照着的自由人!
我不是评论者,不善于做分析和评价,但我有思考的能力,生活会在很多时候激发我思考,思考我的父亲,思考那个潜藏在种种表象之下的灵魂。我相信他的身体里绝对有一个灵魂,但很难描述,因为它太复杂太丰富,太精致太脆弱,太旺盛太强烈,太荒谬太狡猾,无法穷尽,但一切皆为真诚。
左上:20 世纪60年代末,曹禺夫妇与万方姐妹在北京东四照相馆合影留念。图/作者提供右上:20 世纪50年代,曹禺夫妇带着万方(右)和妹妹在家中书房合影。图/作者提供左下:20 世纪80年代,万方与爸爸曹禺在安徽。图/作者提供右下:20世纪90年代初,北京医院,万方(左)带儿子和妹妹一起探望病中曹禺,在医院的走廊上合影。图/作者提供他们从来无缘体味“为艺术而艺术”的闲情
大约在80年代后期,我陪爸爸去了一趟天津。那一次的旅行使我很贴近地感受到他的童年,感觉出他这个人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他之所以是他。
天津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城市,我们坐汽车寻找他的旧居。司机说:这就是意租界了。我看到路边是一幢幢小洋楼,已经很旧了,还是看得出当年殖民地的味道。忽然,我听到爸爸很大的声音,“就是它!就在这里!”
汽车停在路边,他认出了旧时的街道,兴奋极了,连连说:“不错,绝对不会错的,这一家姓萧,那一家姓陈,我真是像在做梦啊!”
他的家“小白楼”是座两层的小楼,颜色灰突突的。如今,那里已经是曹禺故居纪念馆,而当时里面住着好几家人,都上班去了,只有两位老人。我们进去时陪我们来的人向住户解释,我爸爸却顾不得和主人多招呼,这在他是很少有的。他沉浸在激动与恍惚之中。
“真是奇怪呀!这是我的书房,我就住在这里,翻译莫泊桑的小说,读易卜生,读《红楼梦》,看闲书,有个书童陪我读书……”他不对我们任何人,自己喃喃地说。我看到的是一间光线昏暗的普通人的住房,摆着床和桌椅,非常的普通;然而在他的眼光里,这些房间奇异地活起来了,有人在里面出入。
果然他的先生来了,“教我的有一个大方先生,他还教过袁世凯的儿子,叫袁克定。他第一次就给我讲他写的《项羽记》。我记得他住在法租界,好玩古钱,好几个姨太太,人很古怪。他冬天是永远不生火的。”他迈进一道门槛,脚下绊了一下,幸亏身边的人扶住他,而他毫不觉察,如烟的往事使他悬思其间。
我爸爸一次又一次站住,四下张望,“那时候真是乌烟瘴气哟!哥哥在楼下抽(鸦片),父亲母亲在楼上大客厅里抽。那间大客厅,北洋军阀的大政客黄郛来过,黎元洪的姨太太也来过,真奇怪,过去的事情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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